文字游戏、言辞而已

文字游戏、言辞而已


我觉得上篇文章(《理解与理论》)的前半部分还没有说透,我想继续提供一个拥有系统话语但并无理解的实例,这就是我们学习某种比较抽象的哲学理论时可能遭遇的情形。假设一个学习德国古典哲学的人系统学习了以黑格尔为主的德国观念论古典哲学。他了解了所有黑格尔哲学的重要术语,以及这些术语的定义(如果黑格尔直接定义了的话),这些术语所形成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他的学习已经到这样一种地步,当讨论到黑格尔哲学的某个重要概念时,他当然会用许多其他术语来解释它,这些术语有些是黑格尔独特的术语,其他多数则是一般哲学术语(也就是需要从其他哲学家那里获得资源的一些术语),还有许多则是日常语言中的用词。对于其他那些黑格尔独特的术语,他会依据论述的目标和预期读者的理解而进一步解释,这种解释同样需要使用其他一批我们上面罗列过的术语。

我们假设在一定程度上他认为自己已经达到目的,把那个黑格尔的术语解释清楚了。在我们现在关心的问题里,怎么看待这位黑格尔哲学研究者呢?他可能处于这样一种情况,即在他的思想中,所有的那些术语就像是从直觉上可以辨别的形态(质地、性状或颜色)不同石头,这些石头是如此的众多,其中有些石头是从别的地方拿来的,而且还与被他划入黑格尔哲学范围的那些石头非常相似,他的工作就是:当拿出任意一块石头,然后说,其他的哪些石头应当放在这块石头周围;当他的目光投向这些被放置到那块石头周围的一批石头的其中一块时,他重复前面的动作;当他继续把目光投向那些还没处理的石头中的一块时,他可能会告诉我们,这一块石头与那块石头是一样的,所以它的身边也应当被放置那些石头;可能,这些“中心石块”周围的“卫星石块”的排列方式还有讲究(诸如,放得更近或更远一些,横着放或者竖着放,反证各种放法)。

让我们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石头都大概是形态各异的,能够在摆放时弄清楚它们的位置。的确好像有一种整全的观念决定了这些石块的排列,也就是决定了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们猜测他能够排列的很好,这证明他拥有非常完整的观念,但仅此而已。全部这些石头所代表的术语,以及这些术语所表示的观念可以仅仅在内部被处理,他们可以与我们的世界,与真理,与事物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怎么决定不把这块石头而是那块石头放在这个位置而不是放在那个位置的呢?他是怎么判定这块石头放在这个位置而不是那个位置是错误的呢?

他依靠这些石头的形态上的不同,就像你直观看上去的这里写下的不同的方块字,你可以抑制自己的习惯不要把它们看作是有意义的“字符”(character),而仅仅把它们看作是一个个直觉上能够辨明同一性和不同性的刻画(inscription)。对于句子“Gxy≡Gyx”,我们如果得出“x≠y”,就被判定是错误的。至于为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x”和“y”在句子中是可以互换的,所以我们不得不认为它们相等。对于句子“如果p,则q”,如果没有别的理由,在我们在下文中看到“如果p,则o”,我们就倾向于认为后面这句话是错误的。至于为什么,这也是显而易见的,“q”只是被无端地替换为“o”;你做出这个判断甚至无需了解任何有关“p”、“q”和“o”的解释,就是说它们绝对可以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只是“长得不一样”而已,也就是说,它们都不算字符,而是刻画,在我们这个不够彻底的例子中,唯一还需要理解的是“如果…那么…”的条件式。

既然我们已经把黑格尔哲学研究者的情况引到了逻辑学,我们就不妨继续来看看,我们如何能够有一个系统、一致和融贯的符号排列,并且能够判断任意排列的正确与错误,与此同时又与其他任何事情无关,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意义。来看这一段形式演绎:

文字游戏、言辞而已


这是在逻辑教科书随便找到的一个证明。对于这些符号,一般人只要稍微给予解释,他就很容易理解这个证明。这是对“如果p∨q,则¬p├q”的证明。除了需要掌握的一些简单的规则外,我们可能唯一需要关注的就是保证不要出现最基本的错误,那就是把“p”当成“q”。当然,在许多逻辑证明中,我们可以随时可以看到证明两个“长得不同”的字符其实是相等的,或者是可以被其他字符所替换的,如“Gay≡Gxy”,则可以推出“a=x”。有了这个结论,下后来的任何证明步骤里,我们唯一需要保证的就是不要把“a≠x”看作是真的。

由此可见,在一个形式化系统中,在我们这里是可以想象的是只是由众多“长得不同”的刻画来组成一个排列中,当然有许多规则决定着,比如某个刻画“F”等于其他某个刻画“G”,或者归入刻画“F”的“a”(即Fa)也可以归入“G”之下(即Ga),这些规则是如此复杂,而且这些刻画是如此众多,它们甚至还可以被另一个刻画排列系统所一一映射,但与此同时又与真实世界(除了这个排列系统)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以谈论、撰写乃至掌握复杂的黑格尔哲学,但与我们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为了使这一点更清楚,让我们再考虑“蕴涵”(implication)这个问题。在你的复杂理论论述中,如果有一个对象a被归入一个概念F下(即Fa),那么如果你的理论中有“如果Fx,则Gx”,那么你就得到一个新的蕴涵,即“如果Fa,则Ga”。在实例中,对于某个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所涉及的某个对象、事实或别的什么,如果它有某个以前出现过的语词所表示,那么我们就会把目光聚焦到以前出现过这个语词的地方。理论中的蕴涵,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它大体是由相同语词的重复出现而被注意的,仅此而已。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有一种关于“什么是理论”的图景才能更好的理解,我打算把这个问题推迟到下一篇文章。

到现在,我们能够对数学学习、黑格尔哲学学习以及逻辑学的学习说点什么呢?我们能不能也说它们也只不过是一种语言游戏呢?这当然是不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游戏”。我们不是说,数学、黑格尔哲学、逻辑学只是与世界无涉的文字游戏,任何严肃的理论研究也不是这样的;而只是说,某些学习者可能只是在语言游戏的意义上来处理它们,这正是一个反讽,即他们的确可以流畅谈论它们,但却并不理解它们,他们的谈论与被谈论的对象之间隔着语词,并且仅限于语词。

不过,数学、逻辑和黑格尔哲学的确特殊,它们给人的通常印象是形式化、抽象、不够经验的,这些特性的确容易使学习者误入歧途。那样一种仅限于语言游戏的局面,的确有些类似于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我们能够顺畅使用语言但与此同时与意义毫无关系的局面,我认为这确实是我们今天许多社会科学理论研究者的真实情况。当然,如果我们抛开这个类比,直接去探究数学、逻辑和黑格尔哲学本身的话,那我们倒真的会遭遇相似的问题,这也正是为什么它们会成为我们例子的原因。

数学有意义吗?如果它们没有意义,那现代各门科学热烈开展的数学化是怎么回事呢?至少罗素曾一度认为,在数学最初开始的地方,既不能说它有意义,也不能所它没有意义,既不能所它是真的,也不能说它是假的,幸好他后来不再提这个观点了。

那么逻辑呢?逻辑的情形非常类似于数学的情形。你的确可以像排列不同石头那样研究和运用逻辑,同样也可以在纯粹形式化的数学构造中开展所谓证明。但是,一定要注意的是,无论是逻辑的词项,还是数学的符号,它们本身的是如何形成的,当应用它们的时候,即把某个对象(无论是经验中的事物,还是只是一个其他的表达式)归入到某个逻辑表达式或数学表达式中的时候,一定要清楚这不是随意的,这一步骤是至关重要的,是必须要在语义学(对于逻辑)或模型(对于数学)上充分解释清楚的。

可以把逻辑和数学看作是本来没有意义的形式化构造,但对它们的应用绝不能只是形式化而没有意义的。我常见到一些假模假样的论证,不加严肃考察就把某个概念归入某个概念之下,然后利用形式化的逻辑规则来论证,最后得出那个概念与别的什么概念是冲突的结论,整个论证的主要不是为什么把那个概念归入后面那个概念,而是归入那个概念之后可能的逻辑问题。这是拙劣的语言游戏,无论它们多么复杂,与理解事物毫无关系。如果你把“民主”这个词项归入到“如果p,则q”的蕴含条件式子(这里的“p”和“q”根据实际场合可以是任何具体的词项,比如“p”是“民主”,“q”是“法治”)的“p”之下,那么你一定会得出与“q”相应的结论,但仅此而已。你在后面无论多么复杂的论证中所证明的无论什么蕴涵或矛盾,看似是有关“民主”、“法治”这些实质问题的,实际可能只是“p”和“q”这些空洞的字母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是后者换了一种写法而已。

至于黑格尔哲学,那是一个我不够熟悉但很可以确定对我而言没有学习必要的东西。据我有限的了解,它同样也有数学和逻辑上可能存在的毛病。这种哲学被罗素在《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中划入古典传统,它的一个特点是以观念上的思辨代替我们关于经验世界的探究。对此,罗素有一段评论:

逻辑在哲学上的功用,如我在后面将努力指出的,是最重要的。但是我并不认为逻辑的功用就是它在古典传统中所具有的那种功用。在古典传统中,逻辑是通过否定而成为构成性的。在初看似有许多同样可能的选择之外,逻辑必须仅取其一而否决其余,而被选取的这一个则被宣布为已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了的。于是,世界仅由逻辑而无需诉诸具体经验就被构成了。在我看来,逻辑的真正功用恰恰与此相反。就其应用于经验事实而言,逻辑是分析的而非构成的;从先天来说,它经常更多指出的是从未想到的一些选择的可能性,而不是乍看似可能的那种选择的不可能性。因此,逻辑一方面使想象可以自由设想世界可能是什么,另一方面又拒绝对世界是什么作出立法的规定。这个由逻辑内部的革命所带来的的变化已经把传统形而上学的野心勃勃的构造扫荡殆尽,即使那些再崇信逻辑的人也已失掉这种野心,而对于视逻辑为妄想的许多人来说,由逻辑引起的那些荒谬悖理的体系则似乎甚至是不值一提的。(《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中文版,第6-7页。)

古典传统的一些哲学家往往挣扎在一般人看来无比抽象和复杂的概念旋涡之中,他们做着普通人看起来是如此艰难和希望渺茫的工作,而只有一部分天分异常的人才能学习和理解。实际上他们与那些拙劣的逻辑运用者具有类似的精神气质:他们从先天理念出发,创造出一系列复杂的概念,这些概念自然而然产生无数艰难的问题,于是他们有模有样地展开论证,并在其中发现了矛盾、可能、必然、因果;但奇异的是,他们觉得某些概念之间产生矛盾这个“事实”就足以使否定我们关于经验世界的一些观点,他们就像两个在下围棋的人,做着与旁边的铁匠的工作毫无关系的事情,但却声称因为它们围棋上的某些规则或规律,而决定铁匠的工作所应该有的规则或规律。按照我自己的哲学旨趣,我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人归入胡扯和浪费生命的行列。

罗素举了布拉德雷(前者一度是后者的粉丝,并也是从对后者的反抗中开拓自己的哲学的)这个英国黑格尔主义者在《表象与实在》(Appearence andReality)一书中的一段论证为例来展示古典传统的这一特点,读者如果能够从中看出那一特点,并且联想到我们今天许多学者的写作风格,足以使人欣慰:

但是另一方面,关系如何能与性质相关,是不可理解的。如果关系与性质无关,那么这些性质就是没有任何关联的;如果这样,那么就如我们已看到的,这些性质就不复是性质,而它们的关系则成为一个虚无。但是,如果关系与性质有关,那么显然我们将需要一个把它们联系起来的新的关系。因为关系不大可能仅仅是它的一个项或两个项的形容词;否则,如果关系是关系项的形容词,那么这至少似乎是经不住批驳的。关系自身既然也是某种东西,如果它不是本身与关系项有关系,那么它又以什么可理解的方式与关系项相关呢?但是在这里我们又被推入一个毫无希望的过程的旋涡,因为我们不得不无止境地去继续寻找新的关系。链环是由链环来联结的,这个联结的纽带,也是一个具有两端的链环,而其每端又各需一个新的链环把它们与旧的链环联结起来。这个问题是要找出关系如何可能与性质有关,但这是不可解决的问题。(布拉德雷《表象与实在》,第32-33页,转引自罗素《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第5页。)

当我们阅读这样的文字时,就如阅读黑格尔哲学一样,在心中摆起形态各异的石头来,只要我们肯努力,一定能够搞清楚这些繁复的术语之间的关系,但仅此而已,与这个世界无关。无论如何,在阅读任何一串文字时,我们终归要在内心形成某些图像,只是这些图像与世界无关,除非我们像古典哲学家那样认为全部的真是“绝对的一”,宇宙的任何部分都蕴含着整体的真,即那个“绝对的一”,于是我们能够相信,只是在排列石头这件事中也可以窥见宇宙的必然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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