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置身疫情,永遠著眼於全球性景觀

編者按:“我在斯洛文尼亞盧布爾雅那的家中隔絕,沮喪中掙扎著做一點工作”,和《三聯生活週刊》的通信中,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Žižek)說他也深受全球疫情之擾,身心俱疲。

齊澤克出生於1949年,是今日歐洲乃至世界最引人矚目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從1989年出版第一本英文著作《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名滿天下,這位以“拉康主義繼承人”自居的東歐哲學家,積極介入各類社會現實議題,對現代性和資本主義危機不斷提出反思,其影響力歷經二十餘年而不衰。因為粉絲遍佈不同國家、界別,有人稱他是罕見的“知識界的搖滾明星”。

新冠肺炎疫情引發世界關注之後,齊澤克2月初曾撰文提出反思性問題:“事實終止於何處,意識形態從何處開始?”,提醒人們警惕因疫情而來的種族主義:“但應該真正羞愧的是世界各處只想著如何隔離中國人的我們所有人”。

如今疫情已成全球大流行,歐洲自身成為重災區,我們邀請齊澤克分享他置身疫情之中的最新思考。齊澤克於3月18日以英文寫作完成本文,授權《三聯生活週刊》獨家發表本文中文版,我們請齊澤克著作的中文譯者、北京師範大學季廣茂教授進行了翻譯。原文標題為Is Barbarism With A Human Face Our Fate?(溫情脈脈的野蠻行徑乃是我們的宿命?)

這篇文章中,齊澤克結合當下全球範圍內對疫情的應對,提醒我們目前的危機是三重的:“醫療危機(流行病本身),經濟危機,外加(切勿低估的)心理健康危機。”齊澤克認為,最大的危險在於以疫情為名,實施看似合理實則野蠻的行徑,例如“放棄對老者和弱者的照料”或是簡單接受“適者生存”這一邏輯。文末,齊澤克發出疑問:這次疫情會被簡化成漫長“災難資本主義”的一個章節,或者一種新型的世界秩序會由此脫穎而出?

(感謝汪暉教授的幫助)

文|斯拉沃熱·齊澤克

譯|季廣茂

齊澤克:置身疫情,永遠著眼於全球性景觀

這些天來,我有時真盼著自己染上這種病毒——如此以來,至少那個令人惴惴不安的不確定性會消失……有清楚的跡象表明,我越來越憂心忡忡。這個跡象就是我與睡眠的關係。直到大約一個星期前,我一直熱切地等待夜幕降臨:最終,我能逃入夢鄉,忘記日常生活中的恐懼……現在的情形幾乎是完全相反:我害怕入睡,因為一入夢鄉,即為噩夢所困,並在一團慌亂中驚醒。

現狀如何?最近我們常聽人說(其實我自己也在這麼說),我們需要徹底的社會變革,因為我們真的要應對如今正在蔓延的疫情所導致的後果。但是,徹底的變革已經發生。

冠狀病毒的流行,使我們面對本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們無法設想,這類事情真的會發生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們熟知的世界已經停止運行,整個國家都被封鎖起來,很多人只能側身於自己的公寓(想想那些連這最起碼的安全防範措施都無力承擔的人們吧),面對著不確定的未來(即使多數人倖免於難,巨大的經濟危機還是無可避免)。這意味著,面對它,我們應該這樣回應:去做貌似無法做到的事情,

也就是說,去做在現行世界秩序座標中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我們的世界已經停止運行,我們也必須去做貌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以避免最壞結局的形成。這貌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是什麼?

齊澤克:置身疫情,永遠著眼於全球性景觀

插圖|範薇

我並不認為,我們面對的最大威脅是重返不加遮掩的野蠻狀態,重返為了活命而不擇手段的殘酷的暴力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到處是公眾的騷亂,慌亂的私刑,等等)。儘管隨著醫療保健和某些公共服務的崩潰,這也是很有可能的。


我害怕不加遮掩的野蠻行徑,但我更害怕溫情脈脈的野蠻行徑。這種野蠻行徑雖然表現為為了活命而不擇手段的無情措施,但這些措施卻是帶著遺憾甚至是同情來執行的,同時還被專家們的意見合法化了。只要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在向我們發話時,一些領導者的語調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們不僅想表現得沉著自信,而且常常做出令人驚恐的預測:疫情可能要持續大約兩年之久,病毒最終將感染60%至70%的全球人口,數百萬人將一命嗚呼,等等。簡而言之,他們真正想要傳達的信息是,我們不得不打破我們的社會倫理的基本前提,放棄對老者和弱者的照料。我們應該注意,對於“適者生存”這一邏輯的接受,甚至違反了軍事倫理的基本原則。軍事倫理的基本原則告訴我們,一場大戰過後,首先要照顧重傷員,即使拯救他們的機會渺茫。(不過,仔細觀察之後,我們不應對下列情形感到震驚:一些醫院已經在對癌症患者做同樣的事情,任其自生自滅。)大家不要誤會,我可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我認為,應該制訂生產某種藥物的計劃,以便使絕症患者無痛死亡,使其免受不必要的痛苦。

但是,我們不應該首先著眼於醫療資源的節省,而應該不惜一切代價,無條件地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保全其性命。

齊澤克:置身疫情,永遠著眼於全球性景觀

好萊塢電影《傳染病》(2011)劇照

因此,雖然對喬治·阿甘本充滿敬意,但我不同意他的見解。他在當前的危機中看到了一個跡象,那便是:“除了赤裸裸的生命,我們的社會什麼都不再相信。顯而易見,意大利人傾向於犧牲幾乎一切,包括正常的生活狀態、社會關係、工作,甚至友誼、交情、宗教信仰和政治信念,以消除生病的危險。赤裸裸的生命,以及喪失赤裸裸的生命的危險,並不能使人們團結如一,反而使人們視而不見,把人們分割開來。”事情遠較此朦朧:它也會把人們團結起來,保持身體上的距離,是對對方的尊重,因為我也可能攜帶病毒。我的兒子們現在對我避而遠之,因為他們擔心會感染我(對他們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病,對我而言,卻足以致命)。

如果說,在冷戰時期,得以生存的法則是MAD(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確保相互摧毀),那麼,現在則是別樣的MAD(Mutually Assured Distance,確保彼此距離)。

在過去的幾天裡,我們反覆聽人提及,每個人都要各負其責,必須遵守新的法則。媒體上充斥著某人行為不端,把自己和他人置於危險境地的新聞(某人走進一家商店,開始咳嗽,等等)。這裡的問題與生態問題如出一轍。媒體在談及生態問題時,一再強調我們個人理應承擔的責任(回收利用所有的舊報紙,等等)。這樣關注個人責任,雖然是必要的,但是,一旦以此使我們忽視那個重大問題——如何改變我們整個經濟制度和社會制度這一重大問題,如此作派就會發揮意識形態的功能。只有把抗擊冠狀病毒的鬥爭與抗擊意識形態神秘化(ideological mystifications)的鬥爭結合起來,並把抗擊冠狀病毒的鬥爭視為全面生態戰爭的一部分,才能開展抗擊冠狀病毒的鬥爭。正如凱特·瓊斯所言,疾病從野生動物向人類的傳播是“人類經濟發展的隱性成本。無論在哪種環境中,我們都在數量上佔優。我們正在進入基本上未曾遭受人類侵襲之地,而且我們的侵襲日甚一日。我們正在創造一些棲息地,在那裡,疾病更易於傳播。然後我們大吃一驚:天吶,我們發現了新病毒。”

因此,僅僅把某種全球性的醫療保康資源聚集起來並提供給人類,是不夠的,還要把自然考慮進去。病毒還攻擊植物,而植物是我們食物的主要來源(如土豆、小麥和橄欖)。我們必須永遠著眼於我們置身其間的全球性的世界景觀,牢記這一景觀暗含的所有悖論。例如,我們很高興地瞭解到,中國因為冠狀病毒而封城,使獲得拯救的生命多於被病毒殺死的生命。

齊澤克:置身疫情,永遠著眼於全球性景觀

3月11日,世界衛生組織宣佈將新冠疫情定義為“全球大流行病”

我們將身陷三重危機:醫療危機(流行病本身),經濟危機(無論流行病最終導致怎樣的結果,經濟都將遭受重創),外加(切勿低估的)心理健康危機。億萬人生活世界的基本座標正在坍塌,由此導致的變化將影響方方面面,從飛行到度假,從度假到日常身體接觸,莫不如此。我們必須學著在股票市場和利潤的座標之外思考問題,直接尋找別的方式,來生產和分配必不可少的資源。比如,如果當局獲知,某家公司囤積了數以百萬計的口罩,且該公司正在等待合適的時機出售贏利,這時,不必與這家公司進行任何協商,直接徵用即可。

據媒體報道,特朗普向建在德國圖賓根的生物製藥公司CureVac提供了10億美元,以確保它“只為美國”生產疫苗。德國衛生部長延斯·斯潘表示,特朗普政府要接管CureVac,此事“沒有商量餘地”:CureVac只會“為全世界而非某個國家”開發疫苗。我們在這裡看到的是野蠻與文明鬥爭的一個範例。特朗普不得不援引《國防生產法案》(Defense Production Act),該法案允許政府確保私營產業增加緊急醫療用品的生產:

“特朗普提議接管私營產業。據美聯社報道,美國總統表示,他將援引一項聯邦條款,允許政府指導私營產業應對疫情。特朗普表示,他將簽署一項法案,授權自己指導國內工業的生產,‘以備不時之需’。”

我幾周之前在用“共產主義”一詞時,遭到了嘲笑。但現在,“特朗普提議接管私營產業”。即使在一週之前,我們能夠設想這樣的“標題”嗎?而且這只是開始而已,以後還會有更多的措施出臺。如果國家運營的醫療系統承受太大的壓力,社區的局部自我組織將是必不可少的。對於活命而言,一味的隔離是不夠的。我們中的某些人要想活命,離不開基本的公共服務,包括電力、食品和藥物供應。(有些人已經痊癒,他們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具有免疫力,我們很快就需要這些人的名單,以便把他們動員起來,為公眾提供緊急服務。)

齊澤克:置身疫情,永遠著眼於全球性景觀

常言道,一旦身陷危機,我們都是社會主義者。就連特朗普也在考慮採取“全民基本收入”(UBI)這一措施,為每個成年公民提供1000美元的支票。數萬億美元的支付將違背所有的市場規則。但現在,這些錢將如何支付,在哪裡支付,支付給誰?這種強行實施的社會主義會是專為富人服務的社會主義嗎?(別忘了,在2008年,幾百萬普通人失去了微薄的積蓄,但得到救助的卻是銀行。)這次疫情會被簡化成內奧米·克萊因所謂“災難資本主義”的漫長的悲慘故事的一個章節嗎?或者,一種新型的(或許更加溫和的,同時也是更平穩的)世界秩序會由此脫穎而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