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殘雪的精神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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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雪的小說所表現的主題是詩意、自審和復仇。從殘雪的小說可以明顯的看出來的是,她的小說深受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和非理性思想影響,表現出自我和靈魂的分裂以及自審式的鬥爭。

  殘雪的小說表現了人的靈魂以及心理的複雜性和混亂性、自我的分裂和殘缺狀態。她的小說將描寫視角從外在世界轉向了內心和意識深處,實現了中國當代小說的“內轉向”。


作家殘雪的精神煉獄

殘雪


  她的中、短篇小說,不斷的重複一些相同的主題和意象,營造一個個荒誕、變形的夢魘式的世界(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這樣的)。殘雪小說的文字陰鬱、晦澀,人物形象乖戾和變態。小說中的人物是自我靈魂分裂的幾個方面,不斷的自審和復仇中體現出一種詩意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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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傳統作家,很少寫靈與肉的鬥爭,是因為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裡,靈與肉的對立從來就不是激烈的。在以儒家為主導的文化傳統裡,靈的一面,即道德、精神與靈魂,從來都是超越於肉體的慾望之上的,社會的超我異常強大,個人的本我的慾望,完全被壓抑,根本談不上鬥爭。因此,這個主題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近現代都沒有人去表現,因為這在中國作家的眼中,根本就不能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

  然而在當代,殘雪第一次將小說的視角完全的“內轉向”,將作家關注的外在的社會和表層的意識轉向了“內在世界”。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鬥爭,殘雪描寫的就是靈魂的鬥爭,靈魂的分裂的幾個方面的鬥爭。因為外在的矛盾被殘雪完全的投射進入了內心和靈魂,成為了自審和復仇。

  人有攻擊和破壞性的死亡本能,但是當這種本能在外界不能正常的得到釋放的時候,就轉向人自身,因此與本能中的快樂原則和生存意志相沖突,導致了靈魂的分裂,自審和復仇也就形成了。殘雪的小說表現的是靈魂的分裂及鬥爭,而鬥爭的場地成為了地獄,他的小說所展現的世界,充滿了地獄般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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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小說的整體“內轉向”是從世紀初開始的,也可以說中國世紀初的創作真正開始於寫“自我”。這在一些人看來很小資,很膚淺,沒有社會和歷史。但這不過是受上個時代影響太深的一種看法。現在文學到了真正“逆向的哥白尼革命”的時刻了,人的內心和其在世界中的真實感受比外在世界更廣大,更深刻。但是作為中國當代小說的“內轉向”,80後作家無論是從描寫的精神廣度,還是對靈魂探索的深度來說,都是淺顯的。而殘雪卻在20年前就開始了“內轉向“,不過殘雪的“內轉向”,不是轉向“自我”,而是轉向“自我”後面的更深層的無意識精神內核——靈魂的結構。


作家殘雪的精神煉獄

殘雪


  在傳統的現當代小說中,作者將目光投向個人以外的歷史、戰爭和家族這樣的社會內容。但是較少的關注“個人”,個人總是被劃分為某個群體的一員,而不是他自己。而在80後作家的創作中內轉向形成了,他們的小說中的“我”,就是“自我”。自我的感受成為了小說的中心,長期被忽略的“個人”本身被放在了中心的地位。但是這格“個人”畢竟還是以主體感受為中心的“自我”,而不是“我”的更深層的精神來源“本我”。而殘雪的小說,將描寫深入到了靈魂和精神的內在結構,將人與外界的衝突和鬥爭完全的轉向精神內部,“自我”與“本我”的對立和鬥爭,形成自審與復仇,人在這種精神的“永恆操練”中,不斷的接近生命的本質,實現一種精神上的狂喜體驗。

  但是,我們不得不說,這種純粹精神性的描寫,創造的世界如同煉獄,對於一般想找出所謂“意義”的人來說,無異於緣木求魚。在殘雪的小說中,文本中由獨特語言組成的“意象”遠比“意義”更能震撼讀者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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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當代小說在20世紀初開始“逆向哥白尼式的革命”,殘雪小說的為此做出了獨特貢獻。但是由於其小說完全的由外在的現實世界,轉向了非理性的精神世界。導致其文本缺乏社會和歷史向度,使其創作被狹域在非理性和潛意識的夢囈之中。造成其小說的不易理解和接受,這並不是如殘雪所說的“貴族性”寫作,而是一種極端的“個體化”寫作。因為殘雪小說的難以理解並不在於語言本身,而是意象。殘雪小說的意象是非物質化的、非理性和潛意識的,或許對於殘雪的小說,“體驗”與“理解”更能接近文本的內核。

  由此可見,殘雪小說所表現的是人的精神的內部分裂、糾纏與扭鬥,也就是殘雪所說的復仇和自審。她的小說在反覆的講一個故事,我們可以說殘雪在講一個“元故事”,一個關於“那個世界、關於靈魂或藝術王國”的故事。而“那個世界”,如同不變的本體或永恆的理念一樣。殘雪可以不停的通過對“那個世界”的個人體驗來用詩意的語言表現出來,雖然那種“極地之美”不可捉摸,但是卻可以通過靈魂的永恆操練向其內核不斷的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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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殘雪看來,她的小說表現的是一種與大眾所公認的“現實”不同的另一種現實,而這就是藝術的本質。其實殘雪所強調的現實是一種內在精神性的“靈魂真實”。這種靈魂真實不同於傳統現實主義所宣揚的社會歷史現實,即外在客觀的現實生活。而是一種非理性的直覺所體驗的真實。


作家殘雪的精神煉獄

蒼老的浮雲


  可以說現代主義文學是非理性的哲學與潛意識理論相結合的產物,非理性主義是現代主義藝術創作真實觀產生的土壤。而弗洛依德潛意識理論和柏格森的直覺創造論,使現代主義的內心真實有了理論上的合理性。現代主義文學認為人的理性和意識不能表現真實,而“只有夢境幻覺所展示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因此,現代主義作家的創作,都竭力去發掘潛意識的衝動,捕捉人的頭腦中稍縱即逝的感覺,印象和朦朧的意象。專門描寫夢魘、病態意識和變態心理。而深受現代主義文學影響的殘雪,指出她描寫的矛盾的內心體驗“有點像詩”卻又不是詩,它與詩離世俗還要近一些,它有點像哲理,卻又不是哲理,因為它出自人的直覺,是一種排除了理性意識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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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80年代末的先鋒小說創作,在移植和運用後現代小說家的敘事技巧和表現形式的同時,沒有與中國社會現實和歷史文化、人的生存境遇相結合。因此,在中國當代小說發展中只是“曇花一現”,只有殘雪堅持描寫主觀體驗和內在精神的分裂與鬥爭,徹底的鄙棄了以社會歷史為對象的外在現實觀和的“複製”和“反映”為表現形式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將“再現”上升到“表現”,真正實現了中國當代小說的“內轉向”。

  不過,殘雪的小說還不能稱之為成熟的現代小說,因為雖然她的小說避免了其他先鋒小說家由於對語言的過分推崇,對敘述的極端迷戀,將傳統的文學關注“寫什麼”轉向了“怎麼寫”,以及其不穩定的文學實驗性質等缺陷。從而堅持了她的詩意、自審和復仇的主題,獨特的意象世界的營造和對“極地之美”的不懈追求。

  但是,殘雪將小說侷限在非理性和潛意識的純精神的世界中,一味的追求直覺的內心體驗和靈魂的“永恆操練”。從而逐漸的遠離當代的現實生活,而不斷的退向寫作本身,失去了社會和文化向度,從“模仿論”走向“表現論”的極端,將小說應當承載的意義維度放棄,使小說成了自我分裂和鬥爭的遊戲。因此,殘雪的小說,是一種不成熟的現代小說,其價值在於為中國小說由前現代向現代(後現代)的過渡和演進開闢了一條獨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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