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走在高高的山冈上》,王雁翔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年8月


叶栩乔:王老师您好,首先请您向各位读者介绍您的新作《走在高高的山冈上》。

王雁翔:《走在高高的山冈上》是一部纯军事题材的非虚构作品,讲述当代普通军人的军旅故事。从个人成长经历,到基层一线普通官兵的守望和追求,写雪山、海岛、大漠、边陲等各种不同地域、岗位上军人的生活状态,欢喜与梦想,平静与激情,绚烂与忧伤,他们的艰辛、悲壮、坚韧,以及内心的疼痛、沉郁、明亮,以一个个不同切面和人物故事,为读者呈现丰富多彩、热气腾腾的军营生活。

叶栩乔:作为本书的责编,我最初拿到您的书稿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书名“走在高高的山冈上”。这个名字非常富有诗意,但似乎并不能让人立刻联想到一部军旅生活题材的作品集。您为这部新作起名的时候,寄寓了怎样的感情和深意?

王雁翔:有些事情,我们只有身体和灵魂同时抵达,跟他们站在一样的生死边缘,才真正触摸、感悟、理解边界、界碑在军人心里沉甸甸的分量,也才能真正理解他们心灵深处的忠诚、勇敢、朴实,懂得他们的追求与奉献。

我喜欢《走在高高的山冈上》这个书名,即便它或许不那么吸引读者眼球。“高高的山冈”既是地理维度中的山冈,也是心灵和精神层面的,我希望军人跋涉的地方,是滚滚红尘间散发光亮的干爽的心灵高地。缺失了这样的高地,人的生命就会陷入物质的困顿。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歌声飞过蓝天。(刘晓东摄)

叶栩乔:与很多读者印象中戎马倥偬、烽火连天的军事题材作品不同,《走在高高的山冈上》里描写的人物,都是我们这个和平年代的非典型性军人。您如何理解我们前面谈到的这个时代军人的心灵高地?

王雁翔:和平时期,人们大都在为自己的吃穿住行,或者为更安逸的生活忙碌、挣扎,浮躁、焦虑,脚步匆促,很少有人会关注守望和平与安宁的军人。我觉得,军人的足迹与身影,更像沉默起伏的山脉,像绵延在山脊上的古长城,是一道道隐没在远处的屏障。当一个合格、优秀的军人,特别是边海防军人,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考验既有身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比如高寒缺氧、艰险,孤独中的坚韧,等等。在雪山高原巡逻执勤,官兵们实际上是拿生命丈量雪山和边防线,用生命履行自己的使命。比如,没上过海岛的人,对海岛的憧憬多是诗意而浪漫的,但现实生活不是梦想,身体和心灵要在日复一日的坚守里接受孤独、寂寞、艰险的反复拍打、揉搓,甚至各种生死考验。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韩栓柱摄)

这些年,我采访过许多高原和边防海岛连队,有的海岛,是无市电、无居民、无淡水的“三无岛”,苍茫的大海,海天一色,官兵们孤零零驻守在上边,在那样的环境里,官兵们在上边坚守不是一两个月,而是几年甚至十多年,尽管中间可以按规定探亲休假,但环境的狭小与艰苦,带给人的孤独与寂寞,一般人是很难想象和忍受的。

雪山上环境更艰苦一些,苍茫雪山连绵起伏,除了高寒缺氧,荒无人烟,有的雪山上寸草不生,一年四季看不到一抹绿色。没去阿里之前,听人说有的战士退伍下山,抱着树痛哭,我不信。那年我在阿里跋涉了一个多月,下山时正是盛春,看到满眼绿色和盛开的桃杏花,我忽然满脸泪水。五六月份,在雪山上官兵们还穿着棉衣和羊皮大衣,山下人已是薄衣短衫。西行阿里,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而战士们要常年坚守在雪山上。所以,在那样艰险的环境里,他们不怕苦,不怕累,敢于直面一切生死考验,使命与信念是支撑他们坚守与奉献的强大力量。因为他们懂得自己在为谁吃苦,为谁奉献。一个人懂得为什么而活,再寂寞的生活都会觉得敞亮。

叶栩乔:是的。我们可以看到,《走在高高的山冈上》塑造了众多性别、年龄、兵种、性格各异的普通官兵形象,他们的人生故事在您的笔下是如此鲜活可亲。请问您是以怎样的契机,开始书写这些普通官兵故事的?

王雁翔:有军人的地方,就该有军事记者的身影。这本书中的人物大都是我在采访中偶然遇到的,他们都是雪山高原、边海防和基层一线的普通官兵,常年默默坚守在偏远之地。他们的故事,如雪山上美丽的雪莲花,在风雪与寂寥里挺立、绽放,大都鲜为人知。比如神仙湾、藏北阿里、帕米尔高原,如果不登上这些高地,我就无法与守卫在那里的军人邂逅。看到他们乌紫的嘴唇,粗糙的被紫外线灼伤的脸庞,我的心里总会涌动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他们用血肉之躯守护着祖国领土和安宁,跟着他们在雪山上巡逻,走过一座座界碑的同时,我也走过了一座座陵园或墓碑。边海防线上,有很多烈士墓地。官兵们在雪山上巡逻,一次雪崩、一次迷路、一场暴风雪、泥石流,就可能夺去他们年轻的生命。在生命禁区,生命脆弱如薄薄的纸片,生死只是一瞬之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都可能带走一个战士的生命。那些陵园,那些在雪山、边防一线跋涉的军人的身影,让我震撼和警醒,也给了我一种书写的情怀。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驻兵点——神仙湾(王雁翔摄)

叶栩乔:是否可以理解成,您在长期的采访和写作中,产生了一种为小人物立传的冲动和情怀?

王雁翔: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由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组成的。军队的主体是战士,他们的故事需要关注。从一个战士的青春、梦想、苦乐,从他们生活的质地与纹理里,也许我们能更清晰地读懂新时代军人的追求与成长,更能理解我们平安祥和的生活背后那些铿锵的脚步。

这本书里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包括他们的名字,至少我以努力与真诚还原他们的真实。军人也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每个士兵的微小努力,都是时代的真切记录。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今,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已脱下军装,在隆隆作响的时光中走进了庸常的世俗生活,但过去的人生还在,追求与奉献还在。在他们自己的心里,也像花朵一样,在一代代守岛、戍边军人的心里绽放着。他们的故事,跟那些曾经发生在那里的日常一样,像一丛美丽的珊瑚,一声明朗的鸟鸣,一棵迎风挺立的树,一缕碎金般的阳光,不断落进许多后来者的眼里和心里,并在时间里不断开花,结籽。

那些曾经的故事和正在发的故事相互照耀,涵养,生长,如一个人身体里流淌的生与死,苦与痛,喜与悲,蕴涵出一支部队所向披靡、英勇冲锋的品质和力量。这品质,也许就是一支部队的发展史诗和血脉传承。

叶栩乔:每一个普通士兵内心的悲伤和喜悦,追求和奉献,这正是《走在高高的山冈上》的动人、感人之处。在采访和写作过程中,给您印象最深的是哪一个或几个故事呢?是否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写作背后的故事?

王雁翔: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太深。”记得那年初冬,我去中蒙边境一个边防连采访,在路上碰到两个战士开着刮路机正在埋头养护边防公路。寒风在茫茫荒原上呼啸,两个灰头土脸的战士在这样的环境里怎样工作生活?我停下脚步,夜里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

大冬天,我去戈壁深处一个无名小站采访两个兵,在路上走了近两天。一个小站两个兵,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去了,才知道,他们的生活完全不是我想象的。分别时,两个战士抢着替我拎行李,走到车前,却不往车上放。我知道两人还想和我再走一段,让司机把车开到两公里外等着。我们默默地走着,都没了言语,地上厚厚的积雪,被我们踩得“嘎吱嘎吱”地响。看着两人孤零零站在雪地里不停地向我挥手,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雪山上的电线杆。(韩栓柱摄)

在东瑁洲岛,我与四级军士长陆建登聊天,因为他是连队守岛时间最长的战士,我想了解、认识他,但交流有些拧巴,我们之间的聊天,生涩、隔膜、艰难,在岛上坚守了十多年,三十二岁了还没对象,我知道他有经历和故事,但他像岛上的一块礁石,沉默寡言,我们的对话被停顿与沉默反复中断,无法呼应。似乎他自己的真实日常,是无法用语言讲述的。但我能从他的沉默里看到他内心的惆怅与明亮,欢喜与挣扎。

在不停的行走中,我与这些年轻的脸庞偶然相遇,却久久不能忘怀。也许他们的故事是平淡的,细碎的,人和岗位亦是平凡的,但他们的平凡让我心潮难平,便有了书里这些普通军人的故事。

叶栩乔:我注意到您笔下的这些人物和故事或来自雪域高原,或来自大漠戈壁,又或是边陲海岛,您行走的足迹遍布了这些地方,这使得《走在高高的山冈上》的文字向读者提供了广阔的地理空间。您怎样看待您写作的这个特点?

王雁翔:过去交通不便,古人异地任职在路上一走就是一年或半年,风餐露宿,山高水长,重重艰险,那样的生命体验现代人已经很难感受得到。现在飞机、高铁朝发夕至,在上边打个盹,就舒舒服服从一个省到了另一个省了,这种轻松与快捷,让我们失去了体验、感悟生命的经历。有些东西坐在书斋里,待在大城市里是永远感受不到的。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王雁翔摄)

我非常喜欢记者这个职业,可以在更大的疆域里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事物,有更宽广的生命体验。人都喜欢比较,一比较心里就容易失衡。比如都是穿军装的,有的战士可能觉得在一线作战部队训练太苦,有的战士常年守望在巴掌大的海岛上,觉得自己待得地方最苦,守在山沟里的羡慕驻扎在都市的,如果他们能看得更宽广一些,会发现自己的感受与判断是不准确的。

这些年,我在行走中先后十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我行走的脚步、采访的人物和地域多是偏远的,对许多读者可能也是陌生的。这本书里的人物和故事,每一个都是不同的,甚至富有传奇色彩,地域和岗位也很广阔,从他们的身上,读者可以看到更广阔的军旅生活。

叶栩乔:读者可能会注意到,我们在《走在高高的山冈上》中的每一篇文章最后,都标注了它的定稿时间和地点。事实上,这部书中收录的文章几经修改,时间跨度很大,甚至可以说您是用三十年的时间写了这本书。

王雁翔:记者的职业是写新闻,文学是往事,是回忆。我的主要精力在本职工作上,确切地说我是一个业余写作者。采访中许多故事无法写进新闻,无法用新闻文本叙述,或者说需要一种文学化的讲述来呈现。他们的故事以及内心隐秘的快乐与伤痛,一直沉淀在我心里,让我坐卧不宁,放不下,像那些纯粹写作者,我必须通过语言的叙述,才能获得心灵的慰藉。生活和经历很漫长,但这部集子的真正写作,却是最近这十年完成的。这是一种现场重现,也是回望和追问。

有人说,文学就是人类的往事。人在往前走的时候,应该经常回过头望一望走过的路,想想那些逝去的时光,听听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和汗水落地的碎裂声,这些声音有时会使我们更清晰地看清前方的路。未经省察、回望的生活是苍白的,是不值得过的。我喜欢用自己熟悉的语言写自己熟悉的生活。

叶栩乔:说到本书的时间跨度,书中的好几篇文章都反复提到您多年以前从军生活的牛圈子,对这段生活的叙述,您的文字饱含深情,也非常动人。回望过去,您认为您在牛圈子的生活是怎样的?

王雁翔:我和战友们在那个叫牛圈子的牧区生活了四年多,许多难忘的见闻和经历,如天山腹地纯洁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我心里。对一茬茬守望过那片疆土的军人来说,牛圈子不仅仅是一个遥远渺小的地名,而是一代又一代军人奉献过青春,绽放梦想的地方。那里有我们青涩青春最真实的味道。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韩栓柱摄)

那座营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官兵们自建的,现在已经废弃、荒芜。考上军校离开后,我再没回去过,不是不想,是没有时间和条件。每年都会有一些老兵从全国各地回那里去踏访。我跟那些老兵一样,也渴望能回去一趟,站在寂寥的废墟上,眺望曾经的青春与梦想。

一个军人不管从军多少年,也不管时光怎样流转,军营生活的印记和军人独有的个性品质,会伴随他们一生,甚至会影响他们整个人生的追求。

有些军人退伍、转业离开军营多年,甚至到了晚年,白发苍苍,仍心心念念地渴望回到曾经的老营盘看看。那是一种永远在血液里流淌的生生不息的爱。

叶栩乔:这份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或许正是您的文字饱满却又节制,叙述舒缓而富有诗意的原因。曾有人说,散文是生命的骨血,是经验的琥珀。您认为这段天山腹地的军旅生活,对您后来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王雁翔:我记得评论家谢有顺也有一句话,他说,散文背后站着一个人。我知道我远远做不到这一点,但我渴望我的文字背后站着的,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迎风挺立、铁骨铮铮的真正的军人。

我首先是一名军人,然后才是军事记者,如果没有这个确切的身份,我当然也能像一些偶尔去边防、海岛采访的媒体人那样与军人面对面,但那是以偶然、旁观者的身份介入的,是短暂、甚至十分潦草的。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刘金鹏摄)

对旁观者来说,军人生活对他们是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神秘、陌生、好奇,他们多是参观或体验的心理。我不一样,从军三十多年,是从基层战士一步步走过来的军人,军人生活我非常熟悉,军营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忧伤喜乐我都经历过,军营的性格与气息已经长进了我骨头与血液。从天山腹地当兵的经历,一路到当军事记者邂逅的一个个军人,书中的故事我既是亲历者,又是见证者、聆听者。

所谓写实,我想就是不回避苦与痛,以在场的目光、笔触,有生命感的文学语言叙述军人的生活,让读者看到一种并非臆想的生活与人生,并从中辨认、感悟自己内心的隔膜与阴影。

我常想,一个人笔下的文字有没有温度,写出来的故事是否有在场的亲切,关键是情感,这是衡量作品优劣的一个尺度。我们新闻报道中常说深度,其实就是故事里要有思想。文学作品是讲人的故事,文字有了真切的情感,有了在场的亲切和认可度,力量就能抵达心灵和情感深处。

叶栩乔:我们的访谈即将结束,最后一个话题,作为本书作者,您对读者有什么寄语和期许吗?

王雁翔:尽管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各种资讯快如闪电,无处不在,无所不有,但文学呈现的是人,人的情感,是心灵的温度。不管时代怎样纷繁迷离,我们都需要真正的文学阅读,少一点焦虑、浮躁、急功近利,多一点从容、优雅,在阅读中安静地互相聆听、看见,用心感知另一颗心灵的明亮与温暖。

我在军营生活,这本纯军事题材的作品,努力呈现的自然是军人的梦想与生活。我希望读者能从我的努力与呈现里,看到更远处。

军人身影与起伏的山脉

沙漠胡杨。(韩栓柱摄)

生活太辽阔,每个人的生命、时间和视野,都有着难以挣脱的局限性,阅读可以沟通心灵,让我们看到看不到的生活。但写作与阅读是两回事,写作是作者自己的事情,而阅读是读者与作品相遇,作品和读者彼此都在互相寻找,读者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作品,是一件十分欢喜的事情。

当我用一本书呈现军旅人生的时候,我希望无数颗心灵能在这本书里相遇、沟通、共鸣,看到更宽广疆域上的军旅生活,获得一种别人不曾有的情感与精神经历,并从沉重的生活中抬起头,看到满天明亮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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