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莊 子

和莊子相識是在唸高中時,當時有多本雜誌選載臺灣漫畫家蔡志忠的作品,其中就有《莊子說》。眼見聖人一反課本插圖裡的正襟危坐,而以蘿蔔頭蒜鼻蠶豆眼鼓腹閒遊的形象出現,心下忍俊不禁。率心而論,就我的理解,我更願承認漫畫裡鮮活有致的莊周。 因為莊子本就是鮮活的,或許他真如課本黑白頁裡低眉縮手模樣。但有誰知如此蒼老委瑣容貌下,竟藏有深邃炙燙如岩漿的魂靈!聖人雖已乘風而去,但只要打開《莊子》一書,自由鮮活的氣息仍奔面而來。徜徉於智慧的書頁裡,往往一小段文字,或一個小小理念,剎那間也會觸動心靈深處某根荒疏很久的弦,令你為之震顫,乃至頓悟。此種天人際會,發生在若即若離的神思恍惚間,仿若造訪莊子,適逢外出,木几上還攤有始閱的木簡,而他只是去了村口木橋賞魚,或與老友小憩,很快便會回來。但突然間醒悟,聖人已逝去兩千多年了。

莊子的鮮活,首先因為生在一個鮮活的時代。其時天地始化,人智初開,絕少精神條框之囿,因而造就了"思之無涯,言之滑稽,心靈無羈跘"的莊周,他可以任意放飛,與天地同遊;其次戒絕功利,超脫榮祿,但求展舒人的自然本性,"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為此,他身居"窮閭陋巷",穿"大布之衣",靠織編草鞋維持生計,即便餓成"槁項黃馘",也堅定心靈操守,不越雷池一步,與借匡世濟民旗號,四處行銷學說的孔孟、韓非、鄒子之流大為異趣;再次,莊子是公元前三世紀中國的"伊索"。在他書裡,活脫脫藏有一個奇譎詭異的世界:颶風怪雲、惡禽猛獸……即便如此,那些兀鷹、井蛙、螻蟻、多腳蟲等等還是感性裡蘊了理性,帶上點淡淡人情味,由莊子嘻笑中娓娓敘來,讓你於不覺間,品味出智慧的酸澀與甘甜。

莊子的先人曾是貴族,在激盪的社會變革中逐漸失去往日身份。到了莊子,經濟和社會地位的窘迫已無以復加。他曾向監河侯借米,甚至某次朝覲魏王時草鞋帶子斷了,沒有鞋換,只得又接上。生計的苦難並不能左右莊子的志向。當時的楚威王久聞莊子德才,派兩名使者納重幣前往禮聘,恰逢莊子在濮水垂釣。聽明來意,莊子慢條斯理地說:聽說貴國有隻神龜,已死去三千多年,而楚王無比珍視,把它蓋上絲巾,供奉在廟堂上。你們說,這隻龜是願意以遺骨取貴於廟堂上,還是願意活在泥水裡自由自在地遊弋?使者回答:當然願意活在泥水裡遊弋啦。莊子說,既然如此,二位請回吧。勞煩轉告國君,我不願為他所約束,只願象棲息在泥水裡的烏龜那樣逍遙自在地度此餘生。莊子的朋友惠子在梁國當宰相,莊子前往探望。有人對惠子說:莊子這次前來,是想取代你的相位。惠子很不安,派人在國中搜尋莊子三天三夜。後來莊子自己登門見惠子,告訴他說:南方有種鳥,名字喚作'鵷雛'。從南海起身飛往北海,不是梧桐不棲,不是甘泉不飲,不潔的果實不吃。路上有隻鴟鳥啄得一隻腐鼠,抬眼見鵷雛飛過,急忙死死地護住,生怕被奪走。難道你今天犯得著因為梁國相位而猜忌我?看吧,莊子就是這樣一位"寓言大師",把生活中習聞慣見的龜蟲鳥獸信手拈來,於隨意間,在戲謔中,就完成一次又一次深刻人生哲理的完美闡釋。

莊子一生淡泊名利,只做過一段"漆園吏"這樣的芝麻小官。儘管窮陋,但他卻是一個十分看重生存質量的人。他崇尚縱情適意、逍遙自得、平和無求的人生理念,追求生命的情趣化和藝術化,一有空就出外閒遊,"乘物以遊心",期盼真正達到一個"心靈無羈跘"的境界。《莊子》裡有一個典例: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弔喪,卻看見莊子正蹲坐在門口,敲瓦盆作拍子唱歌。惠子很是生氣:和妻子共同生活,妻子為你生兒育女,現在死了,不哭也算了,還要敲盆子唱歌,你不覺太過分了嗎?莊子回答道:不是這樣的,當人剛死時,我也很悲傷。繼而一想,她起初並無生命,後來才在若有若無間,變而成氣,氣化而成形,形化為生命。現在,又由生變成死。其實死生的變化,就如同四季的運行一樣稀鬆平常。妻子已安息於天地之間,我若還啼啼哭哭,這是否也太不通達生命的道理呢?你看吧,莊子就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怪人"。後來莊子臨死前,弟子們表示要厚葬他。莊子說:就把我停放在野外吧,我要以天地為棺,以日月為璧,以萬千星辰為珠璣,以世間萬物為殉葬品,如此齊備,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弟子們說:可我們怕地上的鳥獸啄食你呀!莊子說:放在地上被鳥獸吃,埋在地下被螻蟻吃,奪了那個的食物給這個吃,你們也未免太過厚此薄彼了。莊子的思想、性格及為人於此可見一斑。

在古代思想史上,莊子是繼老聃後,又一個思想深邃廣遠且極富個性色彩的哲人。他發展了老聃學說,並在此基礎上,建立了屬於自己的一套哲學體系。在自然哲學方面,他認為宇宙的本性和起源是"無",即"無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把老聃的"道本源說"大大推前一步。"無"是世界本源,而"道"是規律,萬物循"道"而生、長、老、滅,所以應順循"無為"之道,做到"任自然"。推廣及人生哲學方面,就是順應人的自然本性,摒棄過多的外界物質貪念,不為形役,不為物累,最終達到並實現其主觀意義上的人生自由。

老莊哲學從濫觴到流遠,極大地影響著不斷髮展更新的中國傳統文化。漢初奉行"無為之治",加之統治階級的推崇,促成了東漢民間道教的產生,從而形成後世與儒、佛並立的道教文化。魏晉時期,經過王弼、何晏、郭象等人的闡釋、推衍和發揮,演化為昌赫一時的"玄學"。以後歷代不乏受老莊思想濡潤的文人,尤以蘇軾、陶淵明為甚。哲宗紹聖元年,蘇軾因反對新政遭彈劾,半年內連貶三級,他不以為然,照常每日飲酒弈棋為樂。第三道降詔送達前,他正興致勃勃地拉人夜遊,"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爾",大發"忙"裡得閒的感慨。陶淵明斷斷續續做了十來年官,還是不堪"心為形役",棄"五斗米"而去。"舟遙遙以輕風颺,風飄飄而吹衣",詩人屹立船頭,對自由恬淡的園田生活心馳神往,只願"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除外無復他求。果不其然,從辭官至病死長達二十二年時間裡,陶淵明歸隱田園,儘管窮匱得鳩形鵠面鶉衣百結,但始終以清貧自樂,永絕仕念。

歷史走到今天,老莊學說的影響逐漸式微。浮華世界的陸離光影,釀就了人心的浮躁。在物質享樂高於一切的意識領地裡,三千弱水,誰還會滿足僅取一瓢?由此,它被某些人譏為"退縮主義"、"逃避主義"。誠然,就某種角度,莊子是在退縮,在逃避;然而,他選擇"逃避",卻只是為了更好守護人類童年時期所餘不多的那顆未被染汙的童心,守護那顆存於社會動盪中處亂不驚的平常心,那個尚能了無羈跘自由放飛的心靈國度。我以為,莊子的偉大恰恰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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