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的故事

張國華。1976年10月出生。中學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十月》《長城》等各類雜誌發表小說共約200萬字,詩歌100多首。著有長篇小說《魯鎮》《耳順》《美猴王》《玻璃女》《三日蟬》《夜行人》等。長篇小說《魯鎮》獲省獎,已與影視公司簽訂協議。《夜行人》五部150萬字被網站買斷,簽訂影視協議。

信子的故事

01

小說坊

文|張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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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遇見你李玉剛 - 歌曲合輯

信子的故事


牆角、暗溝、地縫,抑或床底,甚至碗碟沿邊,陰影在偷窺著信子。一旦看到,信子就病了。這地方,男人得了這種病叫“癲狂”;女人得了這種病叫“信子”。似乎不像病,很文雅。她失信了,外人咋一聽,還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如米生蟲,樹生杈,這信子突然地旁逸斜出,並且枝繁葉茂真不是好事。人好好的,為什麼會失信了?由來已久的說法是,古人的書信是沾染魂魄的紅雁,負使命,走水路,加風橋,順大道,拐窄巷,如果中途落地,如果驛站凋敝,也如果杳無音信,這信子便成了水鬼、吊死鬼、餓死鬼、屈死鬼等,數不勝數。有人也將信子說成鬼。一旦成鬼,心、腦、肝、脾、腎路路阻塞,陰翳四處。信子上身,男人終日借酒澆愁,女人呢,只能任其肆虐,熬個十天半月,或一年半載,人憔悴了,如枯葉凋零了。信子如果感念人情世故,發些善心,轉移到別人身上,當然別人也遭了罪了。

小巷裡,有個小媳婦就叫信子。信子竟然落到她的身上了。季節到了清明,卻少了盛雨。草青,巷深,日如米。小明子上學去了,小巷一個人都沒有。她從院門出來便見到信子順著牆角溜了過來,她本想躲避,可這信子怪異長了笑臉,伸手不打笑臉人。可是,信子錯了。這信子沾了她的手,順著她的指尖縫騰地鑽了進去,信子只感到“啵,啵”兩聲,也就是兩聲,隨後便潛伏進四肢百骸了,她曾試圖找尋,怎麼也尋不到蹤影。彷彿她說過被人指派,或者說有個定時定點的約會,時間一到,信子會找上門來。信子發信子的時間是清晨還有一刻到八點,她還看了一下腳底一塊塊尺許見方的青石板,緊閉著,沒有聲息。她不會助紂為虐,也不會趁人之危。信子並不害怕,她嘴角流著笑,她說,信子,你來的真是時候,偏在本月最重要的關頭來了。最重要的關頭就是女人的私密事,她對此特別在意。她又假斥道,來得早些,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晚些,一定要將你拒之門外。

信子家前的小巷很窄,很深,明亮沿著高處的房簷偷過來。青石是嵌上的,這房簷的青獸也是嵌上的,似乎這如米的明亮也要嵌上不成?緩緩地,好得多了。天上白了許多,有片藍傘支撐在她的頭頂了,遠處還有幾片雲彩。雲彩像揉皺的手紙,在藍色裡還浸著些許水份。伸展的長巷兩壁有青燈,鐵藝罩制,黑夜就不用說了,白日也似乎在亮著,不過有些不明顯。青燈在昨夜一陣小雨下越發清幽。昨日傍晚這雨光臨了小巷,輕柔的,先是落在屋角的青獸上。信子便聽到“啪嗒,啪嗒”的聲響。小明子被婆婆接走了。她有些不捨,但是抗拒不了。她想等時機,但是時機是不是等她,她不知道。她望著牆壁發呆,呆了一會,便有些昏沉了。這時候,她聽到了“啪嗒”聲,有點像敲門聲。她心裡“砰砰砰”亂跳。她伸手在左邊的臉上摸了一把,又在右邊的臉上摸了一把。信子覺得自己的臉是一下子紅起來的。這紅是傳染的,是從臉上到脖頸,還是從脖頸到臉上,她有些搞不清楚。她沒有開燈,因為她怕那種紅,她會從臉上沾染到鏡子、牆壁上,洗都洗不掉。有種灰光在窗欞,不知是漂浮物,還是一些飛蛾,應該是飛蛾,或者更小的鳥類。她聽強子說過有一種鳥比蛾子還小。信子說她才不信,有的話,你拿來我看。她的嬌嗔如林黛玉,直惹得強子心癢癢。那飛蛾梗著脖子往窗欞飛,網狀紗窗阻擋了它,它試探著許久,信子沒有去幫它,她覺得它能找到出路。果不其然,它飛了一會,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兒,隨後,小黑點也不見了。怎麼出去的,她也不知道。

屋簷的“啪嗒”聲更響了,從東牆的青獸角、屋角的青燈還有門外的梧桐樹上落下,“啪嗒,啪嗒,啪嗒”,隨後,還有“啵,啵”的兩聲。奇怪,信子聽到不同的聲響。果真,有細微的說話聲,輕柔的像蚊子。是兩個年輕人在牆角接吻,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是一種紅潮,傳播的速度極快,從耳膜,很快感染了面部,脖頸,直奔身體的各個部位。身體各處有無數的小蟲在作怪,翹著頭在觀望。真是信子!這時候,她第一次意識到她的存在。她害怕了,耳膜依然在感觸那種脆弱的敲擊,“砰,砰,砰”。也許那個女孩叫信子,男孩叫強子。信子靠在牆上,此時,她一句話都沒有,只是在黑夜中尋著他的眼睛與嘴唇。強子的手指輕抬著信子的下巴,信子的整個身子隨著他的手指微抬了一下,隨後兩片嘴唇銜在一起了。信子聽到的“啵”聲便來於此,屋角的“啪嗒”聲輕了,梧桐樹的喜鵲早已睡了,它們沒有偷窺的習慣。它們忙累了——一天到晚給人報喜。信子曾質疑,黑不溜球的身子骨怎麼也看不出喜份,還不如屋簷下的麻雀,賊頭賊腦的可愛。喜鵲有時看到她,竟然恬不知恥地與她交流兩聲,“呱呱”,更像烏鴉了。不過,巷子裡的人們不這樣認為。

兩個年輕人在說情話,信子的心被狠抓了一下,接著像墜入了深淵,好在有網兜著,八個角,蜘蛛絲般結實,密封。她的身體顫顫巍巍的,躺在裡面吧。或睡,或躺,總之不爬到崖上來也可以。信子總是在這種黑色織造的網兜中沉睡而去,眉頭時不時會擰幾下,她應該在做夢。

2

信子的故事


第二天,信子沒來。她有些奇怪。她騰地坐起,才知道昨日沒有脫衣便睡了。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這多少日都是如此。她極快地出了門,屋門到院門四五米,被她使出了一個健步。門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望向小巷。信子便從牆角走過來了,隨後上了身。她沒有拒絕,信子一上身便折騰起她來了。她短籲一口氣,想竭力沉穩一下,信子縮到腳下的淺水窩了。她手腳輕慢了些,如同緩緩上了舞臺。她再望了那個牆角,似乎留下兩個年輕人的身影,“啵,啵”的不停。信子抬頭望青獸,青獸外那道狹長的天空有塊塊黑色的棉絮雲在緩緩行走。有聲鳥叫驚醒了她,信子想從水裡鑽出來,再次上身,哪知也似乎受了驚嚇。她才意識到,原來信子怕賊腦袋的鳥,也許信子就是一隻蟲子,被捉住了,它們毫不留情地啄食她的大腦。

信子哆嗦了一下,就進了家門。不再看牆角,連小巷的由暗到明的光影也不尋找了。她將洗衣機挪到了小院。小院有些雅緻,是強子設計的。他卻動了一番心思。那時候,小明子剛上一年級。西南角的男女廁所是分開的,男外女內,只容下一人,足矣。它們掩映在一片小竹林間,竹林四四方方,枝葉搖曳。竹林前是矮牆,矮牆上懸掛著藤蘿,紫色、白色、紅色,還有藍色的花蔓爬滿牆了,像披上的綢緞,莊重豪華。四周也是矮牆,似乎除了巷子兩側是高牆外,這家家戶戶都是矮牆,也算錯落有致。地面是用紅磚與灰磚鋪就而成,原本強子想在通往中堂的一條小道兩側開闢出左右兩塊草地,種上高檔青草。爹來了,他問不打水泥地,做甚?強子說種草,然後搭著小涼棚,夏天坐在裡面喝茶。爹罵他龜孫,還裝閒情雅緻。強子聽爹的話。問爹有什麼方案?爹逡巡四處,也沒有著落。最後說你看著辦吧。強子找信子商議,信子笑說這是男人的事,女人哪裡有主見。信子的孃家在魯鎮向東一里外的沈橋。她初中未上完就下學了。爹身體不好,靠娘賣些地裡的東西來貼補家用。她還有一個弟弟,到南方打工去了。說到打工,她有很多意見,也曾問過很多人。人說那叫諮詢,無論怎麼說她心裡一直不太高興。弟弟打工第二年,爹死了。弟弟竟然沒有回家奔喪,弟弟未娶妻,談不上兒子。是她,穿的孝,挑的旗,頂的盆,行的禮。爹死得一點不瞑目,望著蒼天與屋頂不住地流淚。

“去那邊的人心都狠嗎?”信子問村長老伯。

老伯喜歡抽菸,爹的喪事是他一手安排的。爹生前有話不讓信子哭喪,挑旗,頂盆,行禮。老伯徵詢孃的意見。娘說還有本家侄兒。老伯蹙眉道,那是侄兒,哪能比得上身上掉的肉。哭了喪,挑了旗,頂了盆,行了禮,那所有家產都是人家的了。娘聞聽,說,讓信子來,到了那頭,我給他爹解釋。信子覺得老伯向著她,老伯比爹更讓人親。

“哪有的事,他們太忙了!”老伯噴出的煙塵怪怪的,有些青色。他繼續道,“錢是好東西,什麼親情、愛情都他媽的拋棄了!”

信子不懂老伯的話,她還想再問。可是,老伯站起來,走了。他的雙手落在身後,頭顱梗直地迎著東方的太陽。

老伯像偉人。

她還想問老伯,不過,一直沒有機會。

信子習慣性地收拾該洗的衣物。她敞開所有櫥門,衣櫥內很規整地擺放著強子的衣服,像一座座小山,內衣、外衣;厚的、薄的。夾克衫、西裝、羽絨服端端正正地懸掛在衣架上,像一隊聽話的士兵。而自己的衣服只佔了一個角落,她多年沒有添置新衣服了。她的宗旨便是一定要把強子裝扮起來,無論有錢無錢,走出去,那是他們家的“面子”。她在每摞衣物上嗅了一下,很仔細,有強子的味道。強子體油多,洗衣機總是洗不淨,她簡單嗅一下就感覺到。然後,她再將其放到衣盆內,輕揉,有時候狠命揉。她想強子哪天惹她生氣了,這衣服便是煞氣桶。不過,很少。強子經常趁她蹲坐在衣盆的時候,從她的細蜂腰處抱過來。此時,信子想到了這個場景,她嘴角銜著笑,很快消失了。她將幾座小山都嗅了個遍,沒有潮氣,不過強子原有的味道淡了些。她有些後悔,不該多次揉洗,讓那種味道殘留一些或多些更好。強子愛抽菸,煙油味也很重。為此,信子沒少生氣。現在,煙味竟然也一點沒有了。信子蹙眉,好一陣埋怨當初的絮絮叨叨。強子抽菸的動作有些壞,他總是將腿放在桌上,或者一隻腳蹬在花牆下的臺階上,青色的煙塵迷離著望著信子。信子形容他的眼睛色眯眯的。強子沒有說話,他抬起的嘴角更是有些過份,信子當然領略過,像一隻貪吃蛇。信子又翻騰了其他的衣櫥或者櫃子,竟然沒有找到可洗的衣物。這時候,她的婆婆進來了,竟然躡手躡腳。她的動作像極了老鼠。信子原來怕老鼠,強子在家時,經常夜半拿老鼠嚇唬她,她聽到“老鼠”二字,立刻撲進強子的懷抱。現在,她不害怕了。為什麼?她也搞不清楚。

婆婆沒進屋門之前便在外窺探了,先是耳朵貼在門板上,眼睛望著東牆的青獸。細微的,沒有聲響。她不相信的,然後再緩緩推開門,她這所有的動作決然不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當然,她的精神狀態很好,一口潔白的牙齒與一雙靈便的耳朵。

“娘,你來了,我正要去菜市場,讓小明子中午到這裡吃飯吧,我已經一星期沒見他了。”信子望見婆婆,不覺臉上掛上了淚。

“不了,……”婆婆進屋後,滿屋子巡了一遍。她在尋找什麼,信子當然知道。即便是櫥子、床底,乃至牆角她還要窺視半天,鼻子還嗅上一嗅。

“那日,沒有發生什麼,二狗子被我抓傷了脖子。”

“不要解釋,鎮上的人都知道這事,我真的不明白,強子才走兩年,你就會做出這種事來,小明子跟你,怎麼能成。二狗子是什麼人,他是有名的小混混,小流氓。等強子來了,你們辦個手續,小明子是不能判給你的,你會把他帶壞了。”婆婆說話像連珠炮,信子想插話,怎麼也做不到。她就是如此,遇到關鍵時,她的眼淚總是稀里嘩啦的。

信子也知道她的解釋蒼白無力。

3

信子的病於是又犯了。這一犯不要緊,她的心好痛。解鈴還須繫鈴人,她認為。她去找二狗子,希望他來澄清。哪知二狗子嬉皮笑臉說,就知道你會後悔。信子說如果不澄清,她會死在他面前,做惡鬼也不放過他。哪知二狗子說那更好,他會給她做喪事,埋到他家的墳園去。信子罵他喪盡天良。二狗子說他的目的就是將這事坐實。信子感覺被人在寒冬兜頭澆了一桶冰水,全身立時哆嗦起來。她的骨頭似乎越哆嗦越軟,軟得像下鍋的粉條一樣。沒有變軟的是她的牙齒,上下牙齒因哆嗦而互相碰撞著,發出堅硬、清脆的聲音。她想咬住他,像狗一樣。顯然二狗子看出她的意思。她說,也好,來吧,不就是公狗母狗那點事嗎。

信子再也不敢找二狗子了。

謠言像父親墳頭的紙錢,經二狗子一挑撥,隨著風一古腦席捲了小鎮。小鎮的人們在茶前酒後的談資裡添油加醋。他們似乎時時都有空閒。也難怪,小鎮上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少被這“信子”病毒感染了,發了重重的燒,串聯起來能染成西方天空的火燒雲。原本砌磚的,聽到此事,眯著小眼想聽後面的結果,手起刀落,雙手抹得溼乎乎的水泥;炸油條的,這滿鍋的油條蓬鬆起來像女人的胸脯,饞得這傢伙涎水落油鍋,噼裡啪啦,烹了一身油汙;就連小鎮塞納斯城小區老保安聽說了,手中的菸頭灼食著他的手指,他竟然一無所知,眼裡,心裡,這燒順著脖頸蔓延到全身了。還有小巷深處的野貓,它是從哪裡來的,一直盯著信子看,喵喵喵地叫個不停。

婆婆不是那種人。信子始終這樣想。

當初,婆婆戴上頂針了,她先坐到一旁的藤椅上。她在看信子將棉花平鋪到白色的被底上了。婆婆的眼神像孃的。信子曾問婆婆需要多少棉花?婆婆也問雙人,單人?信子說雙人。她說八九斤吧。信子說那就九斤,冬天暖和,暖氣還沒有供應上,明年就好了。婆婆說有些沉,抵上一個胖小子。信子聽到這裡,臉上又現紅暈了,淺淺的,婆婆沒有看出來。信子的手腳輕盈,她手中的棉花像天上的白雲,潔白的,沒有任何渣滓。

“新疆棉吧?”

“是的,新疆長絨棉,在鎮集會上買的,柔軟、光澤度、透氣、有彈力。”信子說的時候,將一隻手輕撫在上面,緩緩掠過,像撫摸新生兒的肌膚。“娘,我跟強子商量了,我們打算再要個閨女,給小明子做個伴。”她臉上的紅暈轉為紅布了,心臟也是劇烈地跳動,幾乎要跳出來,落到竹林中去。

“要幾個,我都給你們帶,反正我眼不花,耳不聾,不差小青年哩。”婆婆說了一大通。

平鋪成一張白色的鏡面了,婆婆戴上了頂針,她從繩條上取下一根針。繩條上飄揚著各色針線,是信子剛才的傑作,註定她是要當婆婆的下手的。在平時,這院落上的繩條都應該懸掛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冬日的,信子也要拿出來曝曬或者清洗,其他季節的就更不用說了。小院落的各個角落都一塵不染,如果能留給躲避的小草機會,那屬於萬幸了。中堂與兩側廂房,地面是白色有些泛黃的地磚,牆壁是米黃的壁紙,頭頂是石膏吊頂,中堂的四周燈光分成兩色,一白一黃,可以變幻的。這是她與強子結婚的第三年才裝修的,那時候,也是強子在外打工的第二年,小明子也一歲了。年關,強子回來了,信子拿存摺給強子看。強子說哪有那麼多錢?信子說怎麼沒有那麼多!她給強子說在外不能光顧著賺錢,要吃好,喝好,只要學好,怎麼樣都行。強子說當然學好了,可把我餓的,說罷,他撲向信子。年關已過,信子便張羅著裝修了。公公婆婆在鄉下住,信子邀請無數次,婆婆以公公念著地裡來搪塞了。說是鄉下,實際上就在魯鎮隔河相望的村裡,距離不到二里地。

說到魯鎮,巷巷相連,似一張活生生的“八陣圖”。巷深,路窄。四周環繞著小河,再遠處,是湖,湖內蘆葦青蔥,水鳥翩舞。這幾年開發古城,魯鎮一下子熱鬧起來。大街小巷多了遊客,飯館、茶桌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地坐落到四處了。信子所在的巷子有些偏,兩邊是梧桐樹掩映的古色古香的仿古建築,門前擺放著盆栽的翠竹,雕著拴馬樁的老牆,還零星可見一些掛著“私家住宅”的黑漆大門,有的門邊還有石頭水缸,四壁刻著繁複、精美的圖案。另幾條巷道店鋪吊樓上的旗幡隨風飄動,如一個個火紅的日子溢滿了巷子。但大多是吃食攤點,四川口味的葉兒耙、酸辣涼粉、雞汁鍋貼;陝西口味的羊肉泡饃、肉夾饃、胡辣湯;新疆的羊肉串、燒餅;杭州的灌湯包;盱眙的龍蝦;全聚德烤鴨;揚州獅子頭……儘管是小巷子,似乎很出名,節日就不用說了,平日裡人也是比肩繼踵。

信子手腳很麻利,心思精巧。小菜、大菜,農家菜、門面菜,麵食,湯類,她都會,即便原本不會,讓她看兩眼,回頭她準能複製一份,絲毫不差。所以,強子曾說過幾年要在巷子裡開個小吃部。信子說行。強子說她做老闆。信子有些嬌羞,她說哪有女人做老闆的?強子說人家大城市,女老闆多了。信子點頭了,她的夢裡竟然成了女老闆,她站得筆直,穿著西裝,倒莊重有姿色。

信子最愛聽的那句就是, “你做啥子喲,沒看到我的麻將早做成排了?”這是前面小巷打麻將軒傳出來的聲音。

信子用上了,她說給強子聽,那是年關,“你做啥子喲,沒看到我的包子早做成排了?”

強子聽得歡喜,連說看到了,看到了。嘴巴早就湊過來了,在她胸口狠狠地親了一口。

4

信子沒有聽婆婆的,她到鎮上飯館要了幾個菜,都是小明子喜歡吃的。她還燜了米飯,很快米香溢出了房門,順著牆角、牆垣與方形的地磚走,到了河沿繼續瀰漫著。是小明子放學的時間了。她收拾了一下,快速鎖上院門趕往小學。也就是五分鐘路程。小學門外聚集了眾多家長。因為來接孩子的都是鎮上人,鄉里鄉親都很熟悉。所以信子一出現,四周人便交頭接耳了。信子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婆婆將小明子帶走時,就已經警告她了,“以後,小明子不需要你接送,外人不要說低看小明子,光這唾沫就能淹死人。”

不過,今日,信子不想聽這話。甚至,她是鼓起勇氣違背婆婆的“旨意”的。哪怕被她一頓臭罵。小明子很快出現在她的視線裡,她喚了一聲,小明子。因為人多,她沒有擠過去。她手頭上用力了,這種力很顯然受了某種魔怔。身前幾人被她撥弄一邊去了,隨後有人便胡言亂語,罵罵咧咧了。信子不聽,她們想說什麼,什麼都是她們。哪知,一隻強勁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臂,是婆婆。

“靠一邊去,別讓小明子沾染了不好的東西。”小明子很快被婆婆攬在懷裡了。

“小明子,我是媽媽!小明子,我是媽媽!”信子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如果原有的堅強都是硬撐的話,現在簡直是無法承受,她感覺自己的淚水洶湧起來了。

“奶奶說,你是一個壞女人,以後我要與你斷絕關係!”小明子伶牙俐齒,一隻手被婆婆拽著,另一隻手竟然數落著信子。

信子傻了,她的眼淚竟然戛然而止了。呆滯的眼神直望著小明子與婆婆,婆婆拉著小明子走了,她還回頭冷笑了一下。如果我們作為旁觀者的話,能看到信子的臉似乎凍白了,儘管是春天。恐怕比冬天的白菜幫子還白。不過,她沒有哆嗦,這很少見。以前,她只要惱火,甚至生氣,她總是打哆嗦,強子說像篩糠,再篩幾下肯定散架。有人在她的面前還吐了口唾液,信子看到了。很快,小學門前的人們都散了,如同流水般。

信子不知道怎麼回的家,像一個沒有生命的魂魄。米飯的香味早已瀰漫了屋子。信子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她想哭,但是怎麼也哭不出來。他拿出手機,想給強子打個電話,她打了,對方依然停機。這一段時間,她總是打向天邊。得到的總是如此回答,“你撥打的電話已經停機。”

信子的手機好久沒有響起來了。她設置的背景音樂是宋祖英的《好日子》。

信子想起村長老伯,他是一個忠厚之人。聽娘說他年輕時經常走南闖北,遇到困難問他絕對沒有錯。她有他的電話。她原本想打過去,覺得不妥。於是,信子準備到超市買些東西到老伯家去一趟。說也巧,他們在鎮北的田埂相遇了。信子手裡提著東西,她說正要去老伯家。老伯還是像以前那樣,他從懷裡掏出煙,點燃了,他從煙塵裡望著信子。

“信子,有什麼困難?”老伯許久才開口。

“我想問強子的事。”

“別問了,沒有什麼頭緒。”老伯似乎有些不耐煩。

信子覺得老伯的臉色有些發黑,以前臉上總是紅撲撲的,用容光煥發形容一點不過分。也許是光線的緣故。夕陽遮了一段光影。

“我是無辜的,二狗子……”

“他沒有什麼不好,誰都有缺點,……”老伯打斷了信子的話,他的眼神與表情像遮住山的陰影。

信子一心急,臉色又漸漸地紅起來了。最近這段時間,信子的臉不是白,就是黃,有時還呈現青色,現在是紅色的了。那信子在無名地作怪。也許發高燒了,因為這種紅不是什麼好紅,她的頭有些昏沉,天旋地轉。她轉身時,手中的東西落地了。老伯趁著信子走出幾步,立刻將東西撿拾起來。嘴裡還不乾不淨地說著什麼。信子沒有聽到。小路上有低矮的杉樹,她看到的樹,像黑雲,一飄一飄就飄上了天空。原野中的各種景物也變形了,什麼東西都是,又似乎什麼都不是。她也搞不清自己了。

夜半,信子躺在床上,她沒有知覺,更不用說幻覺了。

屋門與院門都沒有關,二狗子來了。他喚了一聲,信子。沒有人回應。再喚一聲,他便到了堂屋了。他到了臥室,看到了信子。他斷定信子已經睡了。他走過去了。他給信子說了半天話,信子都是目瞪口呆地望著天花板,當然他試探了一下信子,沒有問題了。於是,他的膽子大了起來。

“你想娶我嗎?”信子竟然在二狗子提起褲子的時候問他了。

“當然!”二狗子答應地很爽快,並且俯身在信子臉龐吻了一下。

“如果我死了呢!”

二狗子聞聽,大驚,不過,他心大,又在信子臉龐吻了一下。隨後,到了堂屋,看到滿桌的飯食,他開始大吃大喝起來。吃飽喝足,一擺手,離開了信子家。

屋門、房門都沒有關。

小巷的青燈很微弱,有無數的小蟲在飛動,或跳舞,或扭動,或在鐵製上晃盪著。有陰影,那是信子,她穿著一身黑衣,如果是一件風衣會更好,抖動一下能成就小鎮的一團雲雨。暗角,地縫,還有溝渠,依然有“啵,啵”的聲響,樹上,牆垣,有石子落下。小巷內無人,為何如此靜寂,如死一般。

幾天後,人們在屋裡發現了信子的屍體。她穿得很齊整,似乎精心裝扮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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