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後進武漢開救護車生日前查出腫瘤:那個河北志願者離開武漢了

封城後進武漢開救護車生日前查出腫瘤:那個河北志願者離開武漢了


武漢街頭,在一群穿三級防護服的救護車司機中,乍一看分不出彼此,但他那一口唐山普通話一開腔,就知道是他——唐迪,大家都叫他「老唐」。


1976 年,6 歲的老唐,在唐山大地震裡死裡逃生。


2008 年,38 歲的老唐,一個人去「 5·12 汶川地震」災區,做了 20 天的志願服務。


2020 年,武漢「封城」後,50 歲的老唐隻身一人,自駕車從唐山到武漢,開救護車、接送醫護人員上下班、搬運物資,老唐最初許下的三個願望,都實現了。


在老唐到武漢後的第 21 天,他被安排去醫院體檢,拍 CT 後發現,老唐肺部長了個腫瘤,有病變。


有人安慰老唐,好人有好報。礄口區衛健局的蔡主任和他溝通,讓他留在武漢治療。


老唐對「偶爾治癒」說,不願意給武漢增加負擔,他是來幫忙的,得這病跟武漢沒關係,反而得感謝武漢給他查出來,怎麼好意思在武漢治病、麻煩武漢呢?


老唐執意要回家治病,他屢屢向武漢市防疫指揮部上書,向外界陳情。限於武漢的「封城」管制,起初,他的請求未能獲批。


直到 3 月 16 日,他意外接到了湖北省防疫指揮部的通知,他獲特批,拿到了離開武漢的通行證。


直到離開武漢時,老唐還在瞞著家人——不管是病情還是在武漢。妻子老想跟老唐微信共享實時位置、視頻通話他,他都不敢接,怕穿幫。


老唐只能兩頭瞞,跟妻子說,他跟媽媽在一起;跟媽媽說,他跟妻子在一起。


老丈人剛過世,家裡兩位老人身子不好。3 月 17 日 17 時,還在武漢返回唐山路上的老唐對「偶爾治癒」說,他只有一個念想:早點回家,回到親人身邊。


以下是老唐的自述:

封城後進武漢開救護車生日前查出腫瘤:那個河北志願者離開武漢了

武漢需要我


兩次大地震的經歷,讓我明白生命的渺小與珍貴。


1 月 23 日,我一覺起來看到武漢「封城」的消息,同時,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暫停運營,市內交通全停了,這是城市的血管啊。


血管被掐斷了,可醫護人員上下班需要車,病人去醫院需要車,物資轉運也需要車。各種各樣的信息湧來,缺車、缺司機,還有志願者在接送人時自己也感染了。這車,是救命的啊。


不管要錢多還是少,那時候敢開車上武漢來運送物資的,都是英雄。


很多企業跟武漢捐贈救護車,但救護車還得有人開是吧?加上得倒班,按兩班倒算的話,那就得兩倍於車輛數目的司機數量。救護車屬於特種車輛,要求最低是 B 本的駕照。


我沒別的特長,就是很會開車,有 B1 本的駕照。我還有一輛 7 座的客貨兩用車,去武漢肯定能發揮作用。


那時候我也看到武漢招募志願司機的通知,可打電話過去,組織者一看是外地的手機號,再問我不在武漢,就直接拒絕了。人家是按規矩來做,沒毛病吧?咱不能給人添麻煩,但起碼我知道武漢是真缺司機,只要到武漢了,我就有事做。


可是,老丈人病重,作為女婿,我得盡責在床前伺候。2 月 1 日,岳父病逝,非常時期,治喪從簡。


過了老丈人的「頭七」,上完墳, 8 號那天,我出發了。


我跟老婆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說我去媽媽家過元宵節。家中兩位老人都 80 多歲了,不能讓她們擔心,也不想遇到太多阻力,所以我對老人也選擇了隱瞞。


因為疫情期間封村封鎮,人員不能隨意走動,這才幫我隱瞞了下來。岳母、妻子和女兒,以為我回媽媽家去了,而媽媽則以為,我和妻女在一起。


我準備了能吃 3 天的蔬菜、 10 公斤大米和廚具、餐具,從唐山出發,駕車 1400 餘公里,得開一天一夜。


接近武漢,我才敢亮明目的,我在車頭貼上標語「疫情不可怕,我們在一起」,這兩句是我給自己鼓勁的,確實怕也沒用,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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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說他沒別的特長,就是很會開車,有 B1 駕照,和一輛客貨兩用車。

圖源:受訪者供圖


高速路上空蕩蕩的,途經柘城服務區,我在車上過了一夜。2 月 9 日到武漢,進城很順利。


我在武漢沒有對接人,所以第一站就開到了火神山醫院。在唐山時,我就很關注火神山的建設,每天和幾千萬網友在屏幕前,當「雲監工」。


在火神山醫院外圍,我碰上一個年輕警察,他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想到醫院開救護車。裡邊戒嚴了,不讓開車,我就下車往裡走。又碰上一個老警察,他說,這裡的救護車都是軍人開,我只好斷了在火神山的念頭。


之後,我開始打電話,找 114 ,找防疫指揮部,找各種機構,打了幾十個電話,都不瞭解志願者工作由哪裡負責。


最後,打通了武漢市紅十字會,接電話的是志願者林淼,一個一直堅持的小夥子,他讓我來面試。看到了我的車,見了我的人,很認可,他們便幫我四處聯繫人。通過志願者車隊的隊長安迪,輾轉推薦我到共青團礄口區委,而後又聯繫上礄口區衛健局,把我分到醫療救護組。


終於,我如願成了一名救護車志願司機。本來打算吃、住就在自己車上,感謝政府,給我安排了一家商務酒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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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上了救護車


第一天上班,是 2 月 10 日,工作是負責接送新冠患者。救護車停在漢中街衛生服務中心,那兒相對來說方便車輛出入,周圍有好幾家酒店被徵用做隔離點,運送病人也方便。


這條「全國小商品市場第一街」沒了往日的熱鬧, 1 月 26 日起,武漢中心城區區域就實行機動車禁行管理,只有經許可車輛才能上路。


我們是兩班倒,我排到的都是白班,每天 8 點 30 集合,領到任務開始跑車,下午 17 時下班。我這輛車平均每天運送 6 名患者,9 成以上都是從隔離點送到醫院的。


運送病人可有門道。組裡共有 5 輛車,只有兩輛是制式救護車,我開的是客貨兩用車,不像制式救護車那樣駕駛艙和治療艙之間有隔離,換句話說,我和病人是在一個空間裡。


防護設備在工作中也遇到了麻煩。我們一天發一套防護衣,防護衣的拉鍊旁有一層一次性膠帶,取掉了就粘不上去了,但是我們一個班次得 9 個小時,總得上廁所啊,我沒穿過成人尿布,要上廁所就得換下防護衣。


護目鏡容易起水霧,影響開車的視線。有人教我,拿沐浴液抹一抹鏡面,就不容易起霧,但我試過這方法,不管用。


到武漢的第 3 天,我第一次進醫院。從隔離點接一位病人到醫院,他病情看起來非常嚴重,下車都很困難,我便去醫院借來輪椅。


接下來就是抱大爺下車了。說實話,我也很害怕,但隨行的護士是個小女孩,看著就沒什麼力氣。這種事也不能讓女人做,必須得我來做,我把大爺抱上輪椅、推去找醫生。


克服了這道心理關,以後再接送老人時,遇到行動不便的我就會主動去攙扶、幫忙抬輪椅。看到這些老年患者,我就想到自己家裡的兩位老人,還有啥顧忌呢?


家屬不允許跟車。有一次,我去隔離點接一位男患者到醫院。他有糖尿病,喘得特別厲害。我見到他妻子來送她,他妻子也在隔離點,只是病情沒他那麼重。口罩擋住了她的面部,看不清表情,眼神的關切還是能看得出的,她對我說,請多照顧一下她丈夫,你是好人,然後給我鞠躬,很樸實。


最多的一天,我運送了 17 名病人。那是得益於床位出現的積極變化,一些醫院的隔離病房,連續幾天出現床位數量大於病患數量的情況。從人等床,到明顯出現床等人。一床難求的情況不再,可以住上院的病人多了,而我們這邊跟車的醫護人員緊缺,每趟只能我一個人來執行任務,工作量更重了。


我總是儘量把車開快一點,得有 70 公里/小時吧。因為患者等病床等很長時間了,早一秒鐘就能讓患者安心一些。我開的不是制式救護車,沒有閃燈、沒有聲音警報,那我也得給它開出救護車的感覺。


一起開救護車的夥計,多數都是本地人。我們從來沒有誰中途退縮,沒有人抱怨過防護水平低,這個時候敢於站出來,都是英雄。他們為了不讓家人冒風險,志願服務期間,也都搬出武漢的家,自己在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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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拍攝的一起執行任務的女志願者,在路邊等待運送物資。

圖源:老唐拍攝


我成長的年代講究互助、講究團結、講究你追我趕、講究奉獻。那個年代沒有「志願者」這個說法,我就是想著學雷鋒、做好事。雷鋒精神是我們中國才有的財富,外國人沒有,不能說隨著時代發展,這些閃光的精神就被埋沒了、消失了。


救護車的白班上完後,我有時也會開著自己那輛小貨車,參加礄口區區團委和善緣義助組織的志願者車隊,給醫院運送物資:防寒衣物、取暖器、防護物品、食物、礦泉水、餐盒等。志願者車隊的氛圍,和我開救護車不大一樣。


大家一塊裝車,有說有笑,氣氛輕鬆。開救護車我基本全程不能說話,因為本來前後艙就是敞開的,一說話就容易有飛沫傳播的風險。


在一群鄂 A 牌照的私家車中,我是唯一的外地牌照冀 B 。其他志願者說他們是本地人,就得保衛武漢,能幹點啥就乾點啥。而我與疫情本來毫不相干,卻來支援武漢,很感謝我與他們並肩而幹,特別喜歡我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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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的白班上完後,老唐就開著自己的車參與搬運物資。在志願者車隊中的一群鄂 A 牌照,老唐是唯一的外地牌照:冀 B 。

圖源:唐山勞動日報


因為都是晚上才能參與物資運輸,我記得幹得最晚的一趟是在 2 月 22 日。那一晚,我從黃陂區把物資運到光谷,來回跑了 100 多公里,直到半夜時才完成任務。


2 月這 20 天,我的客車在武漢市區累計行程已達 1800 餘公里,運了約 20 噸(方)的物資。雖然我手機話費只剩幾十元了,電話是漫遊,捨不得接聽。


在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還會拐個彎,送有需求的醫務人員一程。


我的夥伴都是年輕人,甚至有 00 後,一個 19 歲的小夥子,我頭一次交到這麼多年輕的朋友。


有網友關心我在武漢吃不吃得慣,非常時期,能吃飽就好。酒店是政府安排的,也有工作餐。但我們經常趕不上吃飯的點,跟打仗似的,來了任務就得走,所以就一次性儘可能多吃點,提高抵抗力。


工作的困難都好說,最難的是瞞住家人。起初,我拉妹妹幫我,讓她跟我老婆說,我在媽媽這邊。後來差點兒露餡,我老婆問我姐,我趕緊讓我姐也幫我把謊圓了。


有時想想,心裡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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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禍得福

2 月 29 日,四年才有一次的閏日,是我最後一天開救護車。車隊這邊的工作要結束了,我知道,武漢疫情最嚴重的時期已經過去,我也打算回家了,因為我回到唐山還要隔離 14 天,家人等不及了。


好消息開始多起來,3 月 1 日,隨著最後一批 34 名患者出院,礄口區武體方艙醫院「休艙」,不再接收患者。


這是武漢首家「關門」的方艙醫院。在我來武漢之前,2 月 5 日到 6 日,武漢市第一批方艙醫院正式啟用, 4000 張床位到位,那是在 29 小時內晝夜不息搭建起來的,那些參與建設的夥計真是好樣的。


3 月 1 日,礄口區衛健局通知,對志願司機進行體檢,排查肺炎感染的情況。我本來以為,體檢完後拿到健康證明,就跟大夥一樣,各回各家。


好消息是,我的核酸檢測是陰性,沒有感染。


壞消息是, CT 檢查報告單顯示,我「左肺上葉尖後段佔位、雙側肺氣腫」,用白話說,我肺部長了個腫瘤。我自認為身體還好,有幾年沒體檢了,沒想到有了這毛病。


本來,我想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我都一把年紀了,啥都得接受。救護車不開了,我還可以開著小貨車搬卸貨物、運送物資。3 月 5 日,有一位熟悉我的醫生告訴我,我的身體情況,已不適合進行體力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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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當地媒體對老唐的報道

圖源:網絡截圖


志願者車隊不少朋友很關心我,他們不再允許我去參與搬運物資,希望我多休息。我也埋怨過他們有活兒不叫我,可也知道都是為我好。


我感覺自己就像在坐月子一樣,每天喝著雞湯、魚湯。朋友們天天追著我給我送飯,從四面八方給我送飯,我這心裡頭,熱乎乎的。3 月 7 日,兩位漢中街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醫生來探望我,給我送來捐款,說是替我服務過的那些患者感謝我。


這錢,我當然不能要,百般推辭,最後也沒要。還有人為我捐款捐物,我都拒絕了。


我留在武漢,只是給武漢添加負擔。與此同時,我十分擔心瞞不下去,老人家知道了惦記我,導致病情加重,那樣,我將是罪人。


我希望能回家,回到親人身邊。3 月 3 日,我給武漢市領導寫信,懇求離漢通行證。我說,領導,您日夜操勞辛苦了,我的核酸檢測是陰性。我一人返程,在車內吃住,保證不近距離接觸他人,按規定主動報告家鄉各級防疫組織,自覺到規定的隔離點進行醫學隔離 14 天,嚴格遵守各項防疫規定,懇請尊敬的領導百忙中恩准為盼。


我認識的一位「高參」還幫我題了一首詩:前有阻倭保武漢,今日抗疫繞龜山,直面疫情凝心力,曙光呈現雙峰山。然後,我就把情況說明傳真給了武漢市疫情指揮部。


與此同時,我讓志願者車隊的朋友,幫我把申請離漢通行證的請求轉發到社交媒體上,NCP 生命支援的官方微博也發微博幫我求援,有近4千人轉發。


封城後進武漢開救護車生日前查出腫瘤:那個河北志願者離開武漢了

關於老唐的求援微博

圖源:微博截圖


唐山防疫指揮部願意給我開接收證明,那邊領導說,家裡啥都能給你解決,回來吧,啥擔心也不要有。礄口區衛健局的蔡主任找到我溝通,希望我儘快在武漢接受治療。


3 月 8 日,是我生日。有記者聯繫了武漢市疫情指揮部,指揮部說,建議我先在武漢就近治療,給我開通就醫綠色通道,所有費用由政府承擔,待相關限行舉措符合放行條件時,再安排我回家。


16 日,我意外接到了湖北省防疫指揮部的通知,我獲特批,拿到了離開武漢的通行證。當天 16 時,我一個人開車,離開武漢,不像來武漢那麼趕,回程我心態平穩了許多,預計 3 月 18 日回到唐山。


到家,我就安心隔離,謝謝各位朋友對我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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