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桌上出生的民國

出處:《同舟共進》2011年第10期

談判桌上出生的民國

1912年南北雙方在上海舉行議和會議現場


民國不是打出來,而是談出來的、對話對出來的。如果說“剿撫並用、以撫為主”只是傳統的老辦法,那麼,走到對話桌上,以和平談判來解決政治危機,就是前所未有的新辦法,在中國歷史上尚無先例。辛亥時期的民謠《海上光復竹枝詞》反映了當時情景:


議事廳前頗認真,安排西捕闢行人。

同居一國開和議,今日君民勢已均。


但和談也非易事,保皇派、立憲派、革命黨、北洋派……這眾多支流,在一片喧鬧中各有目的卻殊途同歸,最終達成共識,匯入“共和”之河。


保皇派的主張


在川西華縣,小學生每逢朔望要向石印的慈禧太后、光緒帝畫像行三跪九叩大禮,後來又要向著攝政王抱著六歲宣統皇帝的像行同樣的大禮。


1911年11月7日,以翻譯《天演論》而影響了一個時代的留英學生嚴復寫信給莫理循,充滿憂慮地說:


他們(南方革命黨人)允許目前這個王朝在法律上存在呢,還是乾脆將其廢除代之以中華共和國呢,還是他們相互戰鬥直到最後,而以一箇中國的波拿巴為最終結果呢?現在沒有人敢於預言……最好的情況是建立一個比目前高一等的政府,即保留帝制,但受適當的憲法約束……可以廢黜攝政王;如果有利的話,可以迫使幼帝遜位,而遴選一個成年的皇室成員接替他的位置。


宣統帝是個幼兒,在清朝隕落的時刻,這是個不可忽略的因素。


當時有人提出以孔子後裔為皇帝的想法。11月30日,張謇寫信給湯壽潛:


昨有美人詹美生來言:中國今日政體似尚以君主為宜。若不願滿人,何不舉衍聖公,而總理為之辦事?


12月16日,日本公使伊集院與英國公使朱爾典會談後出門,朱爾典追出來,剛接到英國外務大臣的絕密來電,要給他一看,其中說:“當前官、革雙方在保存滿洲朝廷基礎上達成協議……已全無可能,作為此時之解決方案,冊立當代孔子後裔,擁為皇帝,未悉是否可行?望即與日本國公使進行密商。”


極力主張立孔子後裔為帝的是康有為。他在《救亡論》一文中說:“以中國四萬萬人中,誰能具超絕四萬萬人而共敬之地位者,蓋此資格,几几難之,有一人焉,則孔氏之衍聖公也。”在另一篇《共和政體論》中,他提出保留宣統為虛君,各省公推孔氏衍聖公為監國攝政王,“直出上諭,則漢人為主矣。若欲行總統共和,則稱監國總統可也”。


袁世凱對擁立孔子後裔之說斷然否定,“此種荒唐論調實不值一笑;單純可以擁為君主之族系人物,不但無從尋覓,容或有之,而廢黜現今皇帝另立新主,其結果只是在實質上成為共和政體,且會惹起更多糾紛,無論如何,不能考慮……”黎元洪接受英文《漢口日報》採訪,記者問及康有為,他強調說:“康有為的事業不是我們的。”顯然他不會同意康的這些主張。黃興、孫中山他們不會同意,北洋軍中廖宇春這些人也不贊成。


嚴復的堅持


嚴復作為南下和談的各省代表之一,12月12日,從漢口過江,與當年北洋水師學堂的學生黎元洪有過一席談。


北京《京都日報》12月23、25日接連刊登《嚴復與黎元洪之政見》、《唐黎會晤志略》,報道12日他們的師生談。嚴復說中國人民程度不足,實行共和必多流弊。黎不便駁難,由孫發緒代答,“大致謂人民程度不足,由於無良政府以督率之,此次改革正欲增進人民程度,而期漸進於完善。如謂程度不宜於共和,亦未必即宜於立憲。況立憲政體君主萬世一系,彼有何功何德,而能永享尊榮如此”。嚴復說:“我亦嘗謂萬世一系不合人群公理,但今日之事頗難為力。”孫說:“此事轉移全在先生,先生為當代大儒,若著書立說啟發國民,程度自然高尚;鼓吹共和政體,則共和政體自必早慶成立。”嚴復只是說:“謹受教,但鄙人此次南來,總期保全人民之幸福,凡鄙人所能為者,無不盡力為之。”


嚴復一直堅持國人程度不適合共和,日後甚至提出了一個“共和女性”說,說共和屬於陰類,共字又讀“恭”,恭順而和柔之意,引用古語所訓,“共和”二字,女性最賤,故列於十四等。他認為今日將這個名詞尊為全國名號,豈非大謬。


“民國”、“共和”的強大聲音


在革命黨宣傳下,當時南方輿論幾乎一邊倒地主張共和。


10月28日,蘇州尚未獨立,中學生葉聖陶日記即說:“從此以後……漢族同胞共歌自由,當即有一共和政體之中華民國發現於東半球之東,樂矣哉!”11月16日,黎元洪對記者熱情地談到中國的未來,“描繪了一個以美利堅合眾國為藍本而建立的未來的聯邦共和國”。


在上海等地,許多以民國、共和為名的團體紛紛出現。


不用說革命黨人,不僅張謇、湯壽潛、程德全、趙鳳昌這些立憲派,就是岑春煊的思想也發生了變化,更不要說年輕一輩的孟森、雷奮、楊廷棟這些人。


12月16日,上海租界巡捕在寧波路牆上撕下的紙條寫著:“走狗唐紹儀膽敢來滬議和,一定將他打死,反對打死他的人不是同胞,凡撕下此通告者也該殺。”巡捕在山東路上也發現類似的紙條。唐紹儀對日本駐上海總領事有吉表示,“目前最堪憂慮者,在於各省對和談真相缺理解,竟然妄加抵制。今晨以來,本人已接到恫嚇信數封”。


參與和議的北方代表馮耿光回憶,從武漢到上海,下船以後,“很多代表被……歹徒要挾,硬說‘北方代表都是宗社黨,不要輕易放過他們’。代表們怕事,就紛紛躲避了”。


紫禁城的觀點變化


12月20日,凌盛儀在湖南聽說,隆裕太后想要帶著溥儀出奔,“無地可往,唯有痛哭而已”。這只是傳聞,但當時確有人為溥儀避難聯繫過美國使館。在袁世凱進京前,皇太后和皇帝請求在美國公使館避難,11月10日,北京方面給諾克斯電報,主張允許請求。當日,諾克斯回電,如果其他公使館不反對,他同意“暫時避難,如果為了保護無辜的生命這是必要的話”。


當年回國考取翰林院編修的留學生葉可梁,也從非正式渠道獲得了美國使館的同意:


武昌起義後月餘……我與義理壽聯繫過兩次,十餘日後彼告我謂美使館已答應讓出二等秘書宿舍給溥儀使用,並計劃由天安門挖一地道直通東交民巷,以避免袁世凱的耳目。


後來,當袁世凱大權已握,與內閣大臣聯名上奏,要求順應民心改定共和政體時,紫禁城再次經歷痛楚。按有人代筆寫溥儀寫回憶《我的前半生》,是一份密奏嚇住了隆裕太后:


我查到了這個密奏的日期,正是人家告訴我的那次與袁會面的那天……由此我也明白了太后為什麼聽了袁世凱的話就嚇得魂不附體,以至袁世凱退下去之後還哭個不停的原因。密奏中讓太后最感到恐怖的,莫過於這幾句:“萬眾之心,堅持共和,別無他議。”“海軍盡叛,天險已無,何能悉以六鎮諸軍,防衛京津?”“雖效周室之播遷,已無相容之地。”“東西友邦,有從事調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其久事爭持,則難免無不干涉。而民軍亦必因此對於朝廷,感情益惡。讀法蘭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順輿情,何至路易之子孫,靡有孑遺也……”


這段寫的過於誇張,因為隆裕太后根本就沒讀過法蘭西革命之史。


和談代表唐紹儀的窘境與功績


12月6日,袁世凱在逼攝政王退位後獨掌大權。整個朝廷的重心發生傾斜,戰與和、退還是不退的主導權落到了袁身上,次日他決定派唐紹儀南下議和。


12月12日,日本公使伊集院致電內田說,自決定派唐為代表南下議和以來,對袁世凱的意向,外間傳說紛紜。“聞昨日(清國)陸軍部某人曾向青木少將秘密透露雲:如此次交涉不成,或則乾坤一擲,斷然廢黜皇帝,完全同意共和政體;或則效法羅馬教皇之故智,使皇帝保持尊榮而置於虛位,不使其干預一切國政,二者必擇其一,袁世凱對此已有所準備”。他將這些問題當面問袁,並說如果袁主張君主立憲,日本必儘量援助。袁回答,自己始終主張君主立憲。11月23日,羅癭公寫信向梁啟超報告與袁世凱面談的情況,袁說“我主張系君主立憲共和政體”——這首次出現的新名詞,將君主立憲與共和捏在一起。


此前的11月14日,袁對汪榮寶等資政院議員闡述自己主張君主立憲的宗旨和理由。但是,袁交給唐紹儀的方案“二十二條”,已不是一般的君主立憲制,而是“君主共和立憲制”,這是袁與外交團商定的:


大清帝國改號中華聯邦共和國;皇帝改為國王;各省改為中華聯邦,組織共和政府,包含蒙、藏、青;由各省選舉議員組織上、下兩院,公選大總統以為行政機關;行政之權統歸大總統統攬,國王處憲法上之特別地位,不得干預政事;國王例為世襲,但大總統以四年為任期……司法機關為獨立,歸裁判所管轄……


當時,《申報》、《民立報》等報紙都曾刊登。這個獨特設計在世界各國不曾有過先例。袁以為南方會同意這個方案。不料唐紹儀一到武昌,黎元洪他們提出的四點建議就是:推翻滿清、優待皇室、厚待滿人、統一各省。唐紹儀到上海,發現保留清帝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也沒有將這個方案拿出來討論。


12月20日,唐紹儀與南方代表伍廷芳第二次開談。伍廷芳說:“我初亦以為中國應君主立憲,共和立憲尚未及時。唯今中國情形,與前大異,今日中國人之程度,可以為共和民主矣。人心如此,不獨留學生為然,即如老師宿儒,素以頑固稱者,亦眾口一詞,問其原因,則言可以立憲,即可以共和,所差者只選舉大總統耳……將來滿人亦可被舉為大總統,是滿人何損而必保存君位。故此次改革,必須完全成為民主……”


第二天,袁世凱致電唐紹儀:“近日體察各國情形,皆不贊成共和,日本因恐波及,尤以全力反對,如再相持,人必干預,大局益危,亟宜從速自家解決,冀免分裂,況十九信條已具共和性質,君主民主兩相維持,即可保全危局,何苦牢守成見,空爭名義……”


唐紹儀南下前夕公開表示,政體改為共和也可,唯君主之名義當保存,若革命軍必要除去君主名目,不得不回京罷議。他內心卻是主張共和的,隨他南下的八旗代表章福榮回憶,船至南京下關,他與江蘇都督程德全密談許久,所談內容雖不知,但看他們親密的神情,就心中生疑。章福榮寫信給朋友:“此次會議,原為南方主共和政體,北方主君主立憲,故要開會彼此商討二者之得失利害,而我們的北方代表未到開會地點,在船上業已主張共和,這會還開個什麼勁!”


12月20日,第二次開議時,唐紹儀說:“共和立憲,我等由北京來者無反對之意向……共和立憲,萬眾一心,我等漢人,無不贊成。不過宜籌一善法,使和平解決,免致清廷橫生阻力。且我共和思想尚早於君,我在美國留學,素受共和思想故也。今所議者,非反對共和宗旨,但求和平達到之辦法而已。”次日,他電致北京內閣,如不承認共和,無從開議。


12月29日,南下和議代表之一許鼎霖給趙爾巽寫信:“此次議和,實誤於唐大臣過於膽怯。兩次開議,皆存逆來順受之心,是以革黨得步進步,不至共和不已。”他還在資政院指斥唐紹儀,“何謂議和,直是送禮而已”。惲毓鼎甚至在日記中寫下“唐紹怡之通匪賣國,令人髮指”。


而英文《大陸報》記者筆下的唐紹儀,“他冷靜、充滿人性、和藹可親,易於接近。當他被任命為袁世凱的全權代表出席和平會議時,革命人士感到很高興,他們認為唐紹儀是一個具有開明觀點的、通情達理的、並非對革命毫無同情心的人”。


雙方各有目的,終於殊途同歸


其實不是唐紹儀軟弱,關鍵還在袁世凱的態度。這一點,12月20日第二次開議時,唐紹儀就已說破:


黃興有電致袁內閣雲:若能贊成共和,必可舉為總統。此電由汪君轉楊度代達袁氏,袁氏謂此事我不能為,應讓黃興為之。是袁氏亦贊成,不過不能出口耳。


12月21日,隨唐南下的北方分代表範靜生(源濂)在湖南共和協會歡迎宴會上說,“北方亦多贊成共和,項城尤為贊成共和。唯一國總不能有兩政府,南京非建都之地,都會要以北京為宜,並說明種種理由”。


莫理循多次對人說:“袁知道唐持有共和黨人的觀點”,“袁世凱派唐去上海時完全清楚唐的意圖,我對這點從沒有過任何懷疑。”1912年1月24日,他寫信給威·伍·柔克義說:“12月裡,我有幾天呆在上海,那時唐紹儀宣稱他堅持共和的理想。我相信袁世凱知道並准許他這樣講的。”


袁世凱未必有什麼共和的信仰,但對清廷不放心則是確實的。美國駐華代辦威廉斯記錄,10月15日,袁即派親信密訪美國駐北京公使館,告訴美國外交官:“袁將到京,不久我們會有一個共和國,袁且為總統。”


這是個十分重要的記錄,袁從一開始就表面一套,暗中一套,似乎令人猜不透,其實只有一條,他既要取而代之,又不想背上篡位的惡名。


在唐紹儀之外,北洋軍代表廖宇春南下秘密斡旋,如果不是出於袁世凱的安排,至少也是洞察了他的心機,否則很難理解廖如此大膽。廖宇春在秘密和談時說:“中國人民無愛戴君主思想,已非一日,其故一由皇統無血族之關係,一由君主無愛戴之價值。今民軍進種族革命,而為政治革命,用意極為正大。”並直言不願為清帝而戰,只要袁世凱做總統。


雙方之所以順利達成協議,是因為各自完成了主要的目標:對南軍而言,要的是共和政體;對北軍而言,要的是袁世凱為總統。


1912年1月5日,莫理循給布拉姆寫信:“我相信一定會出現一個民國,而袁世凱只要在此期間不被炸死,會成為民國的第一任總統。”“我見到袁世凱時,他小聲對我耳語:‘再加些壓力,朝廷就垮臺了。’……”


1912年1月26日,段祺瑞等47名將領聯名電奏速定共和。


共識形成,塵埃落定,清朝的命運決定了——退位是唯一體面的方式。


共識下的雙贏、多贏


回看百年前的那次大變革,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以袁世凱為代表的北洋派(後來發展為北洋軍閥),以國內的張謇、國外的梁啟超為代表的立憲派,這三種力量表面看去有不同的道路,或革命,或組織軍隊,或倡導改革與實業救國,但最終殊途同歸,走到了一條道上。袁世凱代表的是實用,選擇的是出將入相之路;張謇、梁啟超們所選擇的是穩健;孫中山則是激進。激進、穩健和實用這三者間看似沒有共同點,很難找到共識的“最大公約數”,但武昌首義打響的這一槍,引發的不是一場無限革命,而是一場有限革命。辛亥革命最終沒有觸動整個社會的深層結構,沒有把社會翻個底朝天,更沒有觸動基本的儒家文化價值,它是相對節制的。清廷退位,建立共和政府,戰爭即告終——這樣一個有限目標,只是要把帝國變成民國,把王朝變成共和。它只是一場政治革命。正是政治革命,成了三派達成共識的“最大公約數”,因此他們得以坐下來,和平談判,彼此妥協、退讓、博弈,不是哪一派全贏,也不是哪一派全輸。這樣的方式付出的社會代價最輕,成本最低。但我們往往不願意這樣解決問題,中國歷史向來有暴力邏輯,我們也有“痛打落水狗”的心態。


從這個意義上說,辛亥革命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中開了一個好的先例。這個先例應當成為後世的一個傳統。後人應當懂得並記得:達成共識的民智基礎在任何時代都存在,關鍵在於時勢,在於選擇;流血越少的革命、改革,越顯得榮耀,因為它珍惜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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