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性地点开手机，看到各地援汉医疗队陆续驱车、乘机返程。
武汉长街两侧站满了送行的民众，挥舞国旗举着横幅，口罩遮不住眼角眉梢。
一位痊愈的女病人且笑且泪，向大巴车弯腰作揖，车上的回音脆亮：阿姨多保重！
明黄色的出租车排作两行，鸣笛致意，整肃潸然。
此时，方知春分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
此刻，人间的际遇迎合了时令的鼓点。
冰封的冻土迎来第一缕暖阳，早莺新燕向着凯旋的英雄婉转放歌：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时而会想，若给每人一副纸笔，争着跳跃下来的词将铺满这片还在苏醒中的田野。
惊惧，焦灼，悲壮，奋进，动人，沉重……
屏幕成了战场，新闻成了利箭，我们成了披挂上阵的士兵。
无视苦难是不义的，沉溺苦难是不智的。
肃杀的冬如何铺陈转折，才敢让第一只鸟儿去春天放歌？
怎样的议论、批评、忧愤、表态才算宜时合体，既不轻视奉献过的汗水，也不压抑蓬勃出的生机？
过去的那段日子，母亲常叹息：这个病毒怎么这样厉害，影响了这么多人，医生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疫情以来，母亲每天在家族群里嘱咐亲人做好防护，她加了三个采购肉蛋菜奶的微信群，买了两大桶消毒液，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在门口的鞋柜摆好湿巾和一次性手套。
进出小区她向小区保安伸出手腕，在口罩背后认真微笑说：辛苦了。
忽然感到，时刻看着千里之外风云激荡的自己，忙着沉重，忙着惭愧，忙着迷茫，忙着感动，却总有问题，总有困惑。
而母亲，天气晴好时藏不住喜悦盼望：你说我能不能戴着耳机去广场上跳一会儿操？
那天，母亲雀跃地说，自己约了朋友要去踏青。
当晚，我带着加班的疲倦回家时，桌上已摆了一盘野菜，叶绿根白，莹莹带着水珠。
路过寒冬的母亲，走到春分迎来桃杏夭夭。
我恍然！
四时自有其节律，行动自有其力量。
为什么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成了短视？
为什么坦陈感激，直面前路成了媚俗？
苦难不可轻视，但为什么沉溺疼痛成了高尚者的铭文？
镜鉴不可遗忘，但为什么有人能轻巧地扬起手腕指向过去，用穿越般的视角苛责那些面临未知时与我们一样惶惑茫然的人，指责他们未能写下一个完美的结局？
阳光必伴着阴影，奔跑必伴着喘息。为什么影子一定比光明更显得深刻，疲倦一定比冲刺更值得描摹？
让珞珈山上的樱花尽情绽放吧。
乌云遮蔽下的凄风苦雨，夺不走灿若朝霞的殷红。
武汉是英雄的城市，武汉有坚韧的生机。
它是钟南山院士面对镜头的数度哽咽，是阳台上相映相和的国歌声，是雷神山火神山的拔地而起，是防护服后记号笔写下的加油，是患者出院时与医生互相深深的一躬，是千万志愿者六十个日夜不眠不休……是每一双手每一束目光，每一声问候每一次微笑。
让东湖的粼波重新荡漾吧。
留恋着冬季的碎冰残雪，挡不住滚滚春潮的涌动。
实干者爬坡过坎，风尘仆仆，擦干血迹踏平荆棘，在摸索中开道；
虚弱者不忍所见，不忍所闻，在原地洒下一串串泪水，叹息为什么世界不如乌托邦一样完满，惊惧为什么新生必要伴随着阵痛。
在柳荫下唱出宛转的歌儿是容易的，就把这份轻易和精巧留给金丝笼中的画眉鸟吧。
武汉是漠漠穹顶下的苍鹰，是不服周的荆楚血性。
可以在暴风中俯冲，绝不在自艾中坠落，可以在拼搏中奋起，绝不在龃龉中偷生。
让这个迟来又准时的春天张开胸怀，拥抱神州大地吧。
它来得像是迟了，让我们在沉默坚守中盼了太久，让我们积攒了太多忍耐，太多沉重。
它来得又像恰到好处，像穿过浓雾的钟声，告诉我们耕耘有时，收获有时，付出有时，馈赠有时。
微笑是珍贵的，向着每个美好的瞬间抛洒笑声吧。它在亲人平安归来的拥抱和眼泪中，在车流重新涌动、霓虹重新闪烁的繁华中，在孩童再次踩着单车飞驰时兴奋清澈的双眼中。
感谢是骄傲的，踏过杂音尽情闪耀人性的光芒吧。它是全国人民的星月驰援，是无数“中国好房东”的雪中送炭，是一声声质朴平淡又振聋发聩的“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前路是笃定的，像相信春之秀美一样相信明天吧。它是刺目的猩红日益淡去的疫情地图，是飞越重洋的中国力量，是亿万人民众志成城，胼手胝足脚踏实地的成就。
春雨并不屑与严寒争夺阵地，嫩芽也不必与枯枝一较短长。让那些矫饰、刺耳、软弱的声音随着东风远去吧，丰润饱满的灵魂，从不需要向偏执曲解索取力量。
又一个静夜安好，与母亲散步至街角花园。她说，这丁香花多好闻啊，我真喜欢这个味儿！戴着口罩，也拦不住它这股钻到心里去的香。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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