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吃過臘八飯起，德順爺就沒有消停過，見天騎著他的電動三輪車，拉著德順奶奶，一天一趟兒地往集上跑。在凜冽的寒風中，他絲毫感覺不到冷，反而渾身上下總是熱乎乎的。用德順奶奶的話來說：“這就是心勁兒！”
是的，德順爺這幾天的心勁兒特別高，主要是他的兒子俊海一家子今年回村過年啦！自從俊海結婚，現在孩子都已經四歲了，一家子就沒在一起過過年！俊海的媳婦是市醫院的醫生，治療呼吸道一類的病是一把好手。每年俊海媳婦總是大年初一值班，每年都是俊海和孫女玉玉回來過年，把兒媳婦一人撂在城裡。雖說兒媳婦值完班回來，一家子該怎麼樂呵還怎麼樂呵。但德順爺總覺得不完美。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工作，也有自己的事業，娃們上進總比沒有志向強！雖然德順爺心裡不美氣，但他臉上從沒有顯示出什麼來。今年德順爺一聽俊海說他媳婦大年初一不用值班，一家子要回來過年時，你說，德順爺他能不興奮嗎？
德順爺興奮地一夜一夜睡不著覺。晚上他和德順奶奶盤算著俊海喜歡吃什麼；兒媳婦喜歡吃什麼、孫女玉玉喜歡吃什麼、玩什麼；盤算好了，白天老兩口就到鎮上集中採購。反正德順爺不缺錢。這幾年務弄蘋果，德順爺憑著精品意識和精心管理，也掙了不少錢。
晚上回到家，老兩口又忙著收拾俊海的新房。他們一定要讓兒子一家舒舒服服、快快樂樂過個年！
這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已經過了小年了；眨眼功夫就又到了臘月二十八。
今天俊海一家要回來了。
一大早，德順爺就到巷口的老槐樹下等著，等著兒子的那輛銀色的SUV駛進巷裡來。
半上午的時候，兒子那輛銀色的SUV緩緩進了巷，德順爺見了幾步迎了上去。車門開了。先是兒子俊海下車，緊接著孫女玉玉也下了車。玉玉一臉的不高興。“我娃咋啦？怎麼不喜歡？”德順爺過去摟住玉玉問道。玉玉一扭身子，掙脫德順爺的手，轉身向院裡跑去，大聲叫著奶奶。俊海黑著臉走進院裡；兒媳婦喜梅也下了車，跟著玉玉跑進院裡，滿臉的歉疚。德順奶奶應聲出來，蹲下身子把孩子摟進了懷裡。玉玉嘴一撇，哭了。“我娃咋咧？你們把我娃咋咧！”德順奶奶摟住玉玉仰頭看著兒子、兒媳婦問道。俊海歉疚地回答母親：“南邊一個城市出現了一種病，傳染得很快，已經開始死人了。聽說咱們這邊也已經有了，喜梅他們醫院決定組隊過去支援。作為業務骨幹，院領導已經決定，讓喜梅帶隊過去。爸、媽，喜梅恐怕今年又不能和咱們一起過年了。”德順爺一臉的喜氣僵在了臉上，不知怎麼回應兒子，只是說：“不是恐怕，是不能。唉！不去不行嗎？這麼多年都沒有在一起過過年了，今年好不容易……”“這恐怕不行，醫院已經決定了的就沒法變了。”俊海回應。“喜梅什麼意見？”在德順爺看來，只要兒媳婦不願意去，就有一線希望。“喜梅不能說什麼，只能服從，誰讓她是黨員呢！”俊海回答。“唉！”德順爺嘆了一口氣，手抖著掏出了一根菸，點著狠狠地抽了一口，藍色的煙霧頓時籠罩著他滿是皺紋的臉。德順奶奶摟著孫女，一臉心不甘地說：“備了那麼多的東西，誰吃呀！”喜梅看著一家人心裡都不美氣，想調節氣氛，強打笑顏說：“這不還有俊海和玉玉嘛！”“不一樣！不一樣！過年了，村裡人就講究個團圓！”德順奶奶說。德順爺對著德順奶奶，垂頭喪氣地說：“走吧，咱們不能拖她的後腿。”“那什麼時候走？”德順爺又問。“下午五點出發。”俊海說。“也行，中午還能在家裡吃一頓飯。”德順爺說著，掀開門簾進了窯。一家人進了窯，德順爺說：“今天咱家算是團圓了，一會喜梅要走，那咱家就提前過年！他媽，中午咱們吃餃子。把咱買的好吃的都拿出來，為喜梅餞行！”喜梅扭過臉，悄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
一家人立即行動起來，德順爺從南廈裡拿出來雞和魚，俊海立即接過來燉雞燒魚；德順爺又拿出了平遙牛肉，切上了哈爾濱火腿，涼拌了自家生的綠豆芽；最後再拿出一個盤子，裝上了潔白的蓮菜，這樣四個冷盤就上了桌。德順奶奶忙著和麵，喜梅剁餃子餡，德順爺剝蔥剝蒜打下手，一家人就這樣分工明確地忙活起來。玉玉畢竟是孩子，很快地被這喜慶的氣氛所感染，一個人在院子裡玩得非常開心。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下午三點，一桌子豐盛的飯菜擺上了桌。喜梅心神不定，不斷地看錶，離她們四點半報到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德順爺看出了兒媳婦的心思，說：“再忙也要吃飯。不急，一會讓俊海去送你，不耽擱你的正事。”
飯菜雖然豐盛，一家人卻吃得沒滋沒味。快要走了，喜梅示意婆婆將玉玉帶出去，免得孩子哭鬧。但是誰也勸不走玉玉。玉玉抱著喜梅的大腿不放，婆婆一臉難堪地看著喜梅。
“算了，給玉玉做思想工作吧！我家玉玉最懂事。” 俊海說。
喜梅蹲下去，雙手扶著玉玉的肩膀說：“乖孩子，媽媽又要執行任務啦，爺爺奶奶、爸爸陪玉玉一起過年好不好？”
“不好，我要媽媽陪我過年。”玉玉說著，抽抽噎噎哭起來。
喜梅心裡一陣難受，但是她不能在孩子跟前表露出來。她平復了一下心情繼續說：“媽媽現在實在走不開。要是媽媽陪玉玉過年，遠方的許多小朋友就永遠不能見到他們的爸爸媽媽。玉玉愛不愛媽媽？”
孩子點點頭。滿臉的淚，看上去楚楚可憐。
“那玉玉就一定要讓媽媽放心走。爸爸在家，一定會和爺爺奶奶一道照顧好玉玉的，媽媽回來一定給玉玉買最喜歡的芭比娃娃。”
“這話媽媽你都說了好幾遍了，我不讓媽媽走！”玉玉一下子摟住喜梅的脖子。
喜梅給孩子擦了擦眼淚，輕聲問道：“那玉玉能不能永遠不見媽媽？”
“不能。”玉玉緩慢的、十分不情願地回答。
“遠方的小朋友能不能永遠不見他們的爸爸媽媽？”喜梅乘勝追擊。
“遠方的小朋友好可憐。”玉玉這句話一說，喜梅和俊海一陣輕鬆，孩子的思想工作做通了。
俊海看看錶，催喜梅：“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喜梅扭頭看了一眼婆婆，示意她拉開玉玉。
婆婆猶豫著拉開了玉玉，喜梅忙站起身向門外走去。玉玉知道媽媽要走，在奶奶的懷裡掙扎著，終於哭出了聲，喊著：“媽媽！我要……媽……媽……”
喜梅出了院子，拉開車門，催促俊海：“快開車！”
玉玉掙脫了奶奶，追到了梢門口，用盡力氣大聲喊道：“媽——媽——，玉玉等你回來！”
汽車離巷口的槐樹越來越遠，梢門口玉玉的身影也越來越小。“再見了，我可憐的孩子！”喜梅臉上的淚不斷。
“情況不容樂觀。你到那邊一定要注意自己，聽說那病的傳染性很強。”俊海擔心地說。“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喜梅抹了一把淚說。“你的性格太強，做事太急，太追求完美……”俊海的話沒有說完，喜梅忽然說：“俊海，停車！”俊海踩了剎車，才看見自己的父親站在路邊，旁邊是他的電動三輪車。“爸，你在這裡……”喜梅看著德順爺問。德順爺說：“這是幾箱咱家的蘋果，我剛從冷庫拿出來，你帶在路上吃吧!”喜梅和俊海下車，幫德順爺將蘋果放進了車的後備箱說：“那我們走了？”德順爺揚了揚手，背過臉說：“去吧！玉玉還在家呢！”說著騎著他的電瓶車向家裡走去。
二
送走了喜梅，俊海開車回到家，一進院門，見屋裡靜悄悄的，進了窯裡，見德順爺坐在炕上，玉玉枕著他的大腿已經睡著了。德順奶奶正在屋裡收拾著吃剩的飯菜。
新聞資訊的極度發達是好事還是壞事？對於德順爺來說，他真的說不清楚。好處是信息傳播及時，動態及時掌握；壞處是德順爺看著手機上不斷滾動的播報信息，看著不斷增加的病例，以及現場緊缺的物資裝備，德順爺的心越糾越緊。
他牽掛那邊的親人。
僅僅過了一天，德順爺就感到度日如年。
除夕那天，天還沒有亮，德順爺就醒了，他實在睡不著。按照他的計劃，今天到集上去買對聯和柏枝。反正是要趕集，晚走不如早走。德順爺看了一眼睡夢中的玉玉，嘆了口氣，穿戴整齊，出了窯門，發動電三輪向集上走去。
在電視新聞中，他知道，那邊的口罩奇缺。下意識的，他走到了藥店門口，
泊好車，他進了店，問：“你這店裡有沒有口罩，是那種N95口罩。” “有哩，你要多少？”店員回答。“你有多少？”德順爺反問。緊接著他又說：“我全要！”店員看了看他，眼神中就像是看一種怪物，滿是不解。“我全要！”德順爺又強調了一遍。店員相互商量了一下，從庫房搬出了三四箱口罩說：“就這麼多了，全是N95口罩。”德順爺拿手機掃了微信，一箱一箱將口罩搬上了三輪。
出了這家，他又向下一家藥店走去。走遍集鎮，德順爺一共買了九箱口罩。
他拉著一車口罩，去買對聯，又買了柏枝。所到之處，人們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德順爺坦然地拉著口罩招搖過市。在向家裡趕的時候他想，要不是買口罩，一定要把玉玉帶到集上好好逛逛！
進了梢門，俊海正蹲在院裡刷牙，滿嘴的白沫子。他見德順爺回來，看到一車的口罩，瞪大了雙眼：“爸，你這是……” “我買的，給你婆娘寄去！”德順爺對俊海說。“那邊那麼多醫院，喜梅剛去，也就在賓館通了一次電話，現在誰知道她在哪裡？這沒法寄呀！” 俊海含著滿嘴的白沫子咕嚕著說。“往那邊的中心醫院寄，只要寄到了就有我兒媳婦用的！” 德順爺盯著俊海說。德順奶奶聽見外邊父子倆的對話，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口罩，驚訝的說：“你瘋啦！花幾千塊錢買這麼些口罩！” “婆娘家懂個啥？！這是給你兒媳婦戴的！是給我的那些遠方的兒女們戴的！” 德順爺說這話的時候，想起昨晚電視上醫護人員出征的鏡頭，在他心裡已經把那些醫護人員當成自己的兒女們了。俊海看著德順爺的眼神，忙應承著：“好，好，我馬上寄。”說著開著德順爺的電三輪向快遞點走去。“等等，我也去！”德順爺說著騎了一輛電瓶車跟上。
寄完口罩回家，剛進梢門，德順爺就聽到玉玉在一連聲地叫媽媽，進了窯門一看，孩子對著電視在叫；再細一看，原來是電視記者正在對喜梅做採訪。電視裡的喜梅並不知道玉玉在叫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接受記者採訪，玉玉叫了半天也不見喜梅理她，吊著臉，嘟著嘴說：“爺爺，媽媽不理我！” 德順爺眼裡的淚馬上就要下來。
他一聲嘆息。他自認為自己性格強硬，淚點高，平時很少掉眼淚，可今天這是怎麼了？
俊海停好電三輪，進了窯門說：“爸，別人家都貼對聯了，要不咱們也開始？”德順爺轉臉對玉玉說：“玉玉呀，咱們貼對子、掛紅燈、插柏枝去！”
俗話說六月的天孩子的臉，玉玉立即喜歡起來，蹦跳著就往外走。
俊海見德順爺往外走，急忙搬了梯子，拿著對子和透明膠帶，來到了梢門口，先貼福門簾，再貼大門兩邊的對聯，最後貼門神，等這一切貼完的時候，德順爺和玉玉一人手裡拿著一枝青翠的柏枝，德順爺將玉玉抱起來，玉玉將柏枝鄭重地插到了門腦上。紅對聯襯著青柏枝，德順爺看著，嘴裡輕輕念道：“一抹新綠賀新歲，五穀豐登慶豐年！”梢門貼完貼窯門，窯門貼完貼院裡，不一會，滿院裡就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
對聯貼完，柏枝別上。德順爺又和玉玉準備烤牛犢火的材料。玉玉在德順爺的腳下絆來絆去，爺孫倆笑聲不斷。根據村裡講究，初一早上的牛犢火要燒高粱、玉米、穀子、棉花、芝麻等五種農作物的秸稈，還有青翠的柏芝。等初一的牛犢火點起來，不僅溫暖，還有柏枝的清香。
德順爺把東西放置齊全，就等著初一早上了。
當啟明星在東面的天空出現的時候，德順爺指揮俊海，帶著玉玉，開始接神了。傳說家裡的各路神仙從臘月二十三上天述職，到大年初一剛好七天，於當天早上諸神歸位，於是鄉民們紛紛以獻食、香燭畢恭畢敬相接。
他們先在院裡擺上了祭桌，擺上麻花、餛飩饃、方肉等，又在滿院裡點滿了夜油燈，為下凡的天神和歸家的先祖照亮來家的路。
他們先接院裡的大神。德順爺說，院裡的大神總管天地間的一切，掌控一家人的生老病死、發財興旺！但見德順爺在祭桌前點亮紅蠟燭，看紅亮的火焰在夜風中搖曳；點上香，畢恭畢敬的插在香爐裡，看青煙嫋嫋直升天空。最後，德順爺帶領俊海和玉玉跪下，畢恭畢敬地點燃黃表紙，嘴裡唸唸有詞：“天爺爺、地爺爺，今兒個你們來家哩；大白饃，油炸餅，你們多少嚐點哩；大人哩，小娃哩，求你開恩保佑哩；我說哩，你聽哩，禮數不周不怪哩；你抬手，你點頭，我們一家謝你了哩！”這時候，黃表紙已經燒完，德順爺拿起酒壺，在地上點了三道，說“請各路神仙飲酒哇！”之後喊道：“磕頭！”玉玉卻在院裡磕頭磕得不起來，俊海說：“玉玉，磕三個頭就行了！”玉玉奶聲奶氣地說：“我要多磕幾個頭，讓院裡的大神保佑媽媽！”德順爺禁不住一陣心酸。之後依次祭獻家裡的灶王爺、財神、土地公公等，每祭一神，德順爺都念念有詞。
接神祭祖完畢之後，俊海開始放鞭炮，玉玉既興奮又害怕，遠遠地捂著耳朵看著。德順爺給他最疼愛的孫女講述年與除夕的故事：“早先，每隔一段時間，地上就會跑出一種叫做“夕”的兇猛野獸，傷人害畜；天上會飛出一種長有九個頭的怪鳥，它邊飛邊往地上吐黃水，黃水吐到哪裡，就把瘟疫帶到哪裡……”玉玉抬起頭，一臉茫然地問道：“爺爺，媽媽是不是去打九頭鳥了？九頭鳥這麼厲害，媽媽能打過嗎？”德順爺撫摸著玉玉的頭髮說：“能！你媽媽一定能打敗九頭鳥！”在爺孫倆說話的時候，俊海已經點燃了牛犢火，德順爺抱起了玉玉說：“烤牛犢火去羅！烤牛犢火，盼年豐；烤牛犢火，消災病……” 玉玉咯咯笑著，德順爺問俊海：“俊海呀，你知道為啥要燒這麼多樣的柴火？”不等俊海回答，他又自言自語道：“點燃了柏枝，用柏枝的清香祛病健體；在柏芝上放了高粱、玉米、穀子的秸稈，盼望來年五穀豐登；加了棉花杆，渴望來年布帛滿箱；添上一捆芝麻桿，期盼來年的日子就像這芝麻開花般，節節高！”
在柏枝燃燒得嗶嗶啵啵的聲響中，德順奶奶眸子明亮，銀白的頭髮也在明亮的火光裡彷彿鍍了一層粉紅的顏色。
“多烤烤這牛犢火，神保佑咱們一年平安哩。”德順奶奶說。在牛犢火燃燒的時候，青煙也嫋嫋而起，德順奶奶烤著火，看著青煙說：“這煙往哪個地方飄，哪個方向的人們就會吉祥如意。”
“那煙直直往上飄呢？”玉玉追問。
“那四方就四季平安了哇！”德順奶奶回答。
於是，德順爺、俊海和玉玉都看著牛犢火的青煙直上，耳朵邊是鄉鄰們燃放鞭炮時密集的聲響。中國鄉村的百姓，都在用自己最樸素的方式，祈願神州大地處處四季平安……
三
天色漸漸放亮，太陽躍出了稷王山，將金色的光輝灑在山腳的農家小院。雖然是大年初一的清晨，但由於疫情的存在，由於發病人數的不斷增長，德順爺的心裡並沒有一絲喜慶的氣息，倒是小玉玉兒童不識愁滋味，還在滿院子裡跑著玩。
上午九點的時候，村支書戴著口罩過來了，離得老遠說想請德順爺參與封村隔離秩序管理。用村支書的話來說，德順爺資歷老、人品正，經事多、說出的話村裡人都聽。德順爺說：“放在往常沒有問題，但是今天不行，主要是俊海一家剛從市裡回來，喜梅又去了疫區。俊海這幾天接觸的人員比較雜，我又與俊海接觸，我們還是自我隔離吧！”
村支書一聽，表示理解，在向德順爺拜了年之後，急急忙忙走了。不一會，村裡的高音喇叭就響了起來，德順爺一聽，是疫情防控宣傳材料。
過了一會，聽著不對，德順爺叫俊海：“俊海你聽，這大喇叭裡還說我呢？”
俊海聽了一會，笑著說：“爸，你出名了。村裡把你快遞口罩的事廣播出來了。”
“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寄口罩？”
“你拉著那麼大的東西在跑，誰看不見？” 俊海笑著說。
“奧，我怎麼沒想到？把他的，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下知道的人更多啦！”德順爺說著出了窯，把梢門從裡面關好，拉著孫女玉玉到北牆根曬太陽去了。俊海也蹲在父親旁邊刷著手機。
村裡的高音喇叭依舊在吼著，德順爺看著明晃晃的大太陽，說：“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呀！”
德順爺看著手機裡的疫情發展動態，知道了疫區醫療物資匱乏。想到喜梅，他心裡越發沉重。俊海刷著手機，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在無聊中不知不覺太陽西沉。晚飯一家人吃得沒滋沒味。
初一過了是初二，初二過了新女婿走初三。按照鄉俗，這一天德順爺應該把姑娘姑爺請過來敘敘去年的收成，說說今年的打算，喝點酒，吃點菜，享享天倫之樂。但由於疫情，德順爺初一就給女兒一家打過電話，告訴他們不要來回走動，好好在家待著。
一直到晚上的十點多了，俊海的手機微信突然響起了視頻請求，俊海一看，打了雞血一般說：“喜梅的！”說著接通了視頻連接。
鏡頭那邊，喜梅手捧一盒泡麵，一臉的疲憊。由於帶護目鏡、戴口罩、穿防護服，喜梅的臉上全是口罩、護目鏡的壓痕，用喜梅的話說，這是“天使之印”。喜梅給公公婆婆拜過年，吸溜吸溜吃著泡麵說，由於病人過多，而醫院床位以及人員的不足，他們的護理壓力很大。醫院物資奇缺，尤其是防護服，為了防止交叉感染，穿過一次後就不能再穿。為了節約防護服，她們都是從早上八點上班，一直幹到晚上十點，期間不喝水，不吃東西，不上廁所。等到脫下防護服，她們的手都在防護服中禿得蛻皮。
在小兩口的聊天過程中，德順爺聽到，喜梅跟俊海說，她想吃家鄉的蘋果。俊海問：“不是走的時候爸給你帶了幾箱嗎？”喜梅咯咯笑著說：“你可不知道，這幾箱蘋果。我們剛住進賓館，就有浙江、上海等地的同行來打招呼，出於客氣，我叫他們嚐了一點咱們的蘋果，誰知這一下控制不住了，他們都說咱們的蘋果甜，給瓜分啦！你可不知道咱們的蘋果在這裡多受歡迎！”聽著喜梅的話，忽然德順爺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視頻中，玉玉快樂地叫著媽媽，不斷被喜梅幽默的語言逗得咯咯笑個不停。母女倆在電話裡親暱不夠，最後還是俊海看喜梅太累，在不斷的勸說中，玉玉才戀戀不捨地和喜梅中斷了視頻。
第二天一大早，德順爺一起床就給村主任打電話，說了想給疫區捐贈蘋果的想法，表示一點忠義之鄉百姓的拳拳之心。同時他提出，不宣傳，不報道。村主任說要請示上級。
十分鐘以後，村支書回了電話，說上級已經同意，但是人員車輛都採取自願，同時要到縣鄉兩級辦理相關手續後，才能出行。在說到運輸工具的時候，村主任卡殼了。現在形勢這麼嚴峻，哪輛汽車敢上路？最後村主任決定現在村裡招募。不一會，村裡的大喇叭又響起來，村主任在喇叭上高喉嚨大嗓門地徵集車輛及人員。到了下午的三點，村主任打來電話說，本村的跑長途的德俊願意承擔這個差事，並且承諾分文不取！德順爺高興地只說好！
當天下午，村主任帶領德俊到縣鄉有關部門辦理手續，初四一大早裝車，中午出發。
初四一大早是個陰天，天地間紛紛揚揚飄著雪花。德順爺和俊海早早來到冷庫，等著卡車過來。
九點，村主任坐著德俊的卡車來了。下了車，村主任向德順爺解釋，鑑於當前嚴峻形勢，他們沒有在村裡叫其他人，決定就由他們三個人裝車。雖然別人都不讓德順爺插手，但德順爺閒不下來，在冷庫裡為他們打下手，就這，兩萬斤的蘋果用了四個小時才裝完畢。之後，德俊跳上車，在德順爺他們的注視下和叮嚀聲中，連午飯也沒有吃就駛離冷庫，向目的地出發。沒有條幅，沒有鞭炮，沒有新聞記者的採訪報道，只有發自肺腑的叮嚀和祝福。是的，他們是中國最普通的老百姓，卻用自己最真摯的感情在兄弟姐妹遇到難處的時候，伸出了援助之手，助一臂之力。用德順爺的話來說：“兒媳婦在前方作戰，他們在後方支援。”
德俊走了之後，德順爺整天在計算車輛行程。到了初六的下午，村主任打來電話，說德俊已將蘋果送到了疫區，並完畢交接，現在往回返。
轉眼又是五天，到了正月十一的早上，德順爺在家裡實在憋不住了，就爬上了自家的樓頂。這天陽光明媚，是難得的好天氣。他家在村子的最東頭，一上樓頂，就視野開闊。當他看到東南方向的稷王山的時候，德順爺心裡忽然有了一種悲壯的感覺，眼窩裡熱熱的。在村東的那道坡地上，就有他家的蘋果地。年前下的雪還沒有化完，地裡顯得斑斑駁駁。
“多想到果樹地裡轉轉呀！”德順爺眯著眼睛想。在果樹地裡，年前剪的樹枝還沒有拾完，馬上過了立春節氣，地裡又該上糞了。在果樹地頭，是一大堆的農家肥，那是用羊糞漚出來的。羊糞富含鉀元素，再加上黃土高原巨大的溫差，因此這裡的蘋果質量特別高，口感特別好！
“你把蘋果都捐出去，不後悔？”不知啥時候，俊海也上來了問德順爺。他還帶來個板凳，讓德順爺坐下。
德順爺不屑地說：“悔啥？為了咱們的好日子，你爺把命都搭上了，這點蘋果算啥？”說著又為俊海講述了俊海爺爺在稷王山參加游擊隊，血灑熱土的故事。講完了，他又說：“在古代，這就是瘟疫，不知要死多少人哩！現在好了，百姓齊心攻堅，政府群防群治，看似疫情一直在加重，但我們預防到位，就感覺到心裡有底氣，背後有靠山。想當初民國十八年大旱……”德順爺把眼光轉向了西南的孤山，不由得講起了民國十八年那場由旱災引起的大饑饉。最後德順爺說：“現在的光景，還有啥不好？你和喜梅都有工作，玉玉有學上，我和你媽有養老金，就是現在咱們種的地，都不用交任何稅費，國家還給補貼，你說幾千年來，哪輩人有過這樣的好日子？你爺常給我說，活著就是福氣。現在我們都生活在太平年月，你說我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國家有難了，我們你捐一些他給一些，只要把苦難挺過去，這日子就都有奔頭！”
德順爺講著，看孫女玉玉在院裡拿著一把小鏟子玩土。“走，下去把院裡這塊地翻了去！”德順爺說著從樓頂上下來，渾身一陣燥熱。他抓過一把鐵鍬，遞給俊海；自己拿了一把，俯下身子就挖起來。幹得熱了，他把外邊的棉襖一脫，穿著秋衣幹得熱火朝天。俊海幾年來畢竟沒有多幹過農活，自然比德順爺遜了一籌，德順爺說：“不行了吧？要不斷地活動活動筋骨，不然就坐頹廢了！”俊海不敢吭氣，只是手上沒有鬆勁。
一直幹到德順奶奶喊叫吃飯啦，爺倆才停下來。看手機的時候，俊海忽然對德順爺說：“呀，今兒立春！”德順爺一個愣怔，說：“今兒立春？”“今兒立春！”俊海答道。德順爺把手一揮：“走，上樓！”
父子倆又爬上樓頂，沐浴著正午的陽光，看著遠處的稷王山和孤峰山，任東風拂過他們的面頰。德順爺眯著雙眼說：“東風解凍，萬物萌動，春天就要來啦！”他看著在院子裡玩的玉玉，接著說：“只要我們不停歇，只要我們不放棄，只要我們咬牙往前衝，就沒有什麼能難得住我們！”德順奶奶看這父子倆又上了樓頂，想：“這爺倆瘋了！這抽的哪根筋！”於是在院子裡大聲催爺兒倆吃飯。德順爺的目光從稷王山到孤山，再到院裡玩的孫女玉玉，仰頭哈哈一笑，跟俊海大聲說：“走，下去吃飯！”
爺兒倆下了樓，特意將飯桌搬到了院裡，飯菜還是那樣分豐盛。一家人吃著，德順爺在咀嚼飯菜的時候，他看到院裡一棵羊角蔥已經返綠。他在盼著，盼著這疫情早日消去，那是蘋果地裡就會人來人往，充滿生機；俊海也盼著，盼著這疫情早日消除，那時他的喜梅就可以回來啦！小玉玉也在盼著，盼著疫情消去，那是她就可以上學，可以與同學們一道玩耍了！
他們心裡都在祈盼著，祈盼著疫情早日消去，祈盼他們的親人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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