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封城滿兩月，前幾日問人情況如何，他舒然吐出幾個字：“我倒挺享受這樣的生活。”
我愣了愣，馬上意識到自己多此一問。他在事業單位，以其話來說是“旱澇保收”；父母子女齊整，病毒沒有落在任何一人身上；住在大學裡，超市、醫院、菜場、運動場俱全，儼然獨立王國；稍微忍受換衣消毒的繁瑣，負擔一下救護車間或嘯叫帶來的心跳加速，再漸漸習慣、慢慢打發掉大多數時間足不出戶的無聊，照樣能吃好喝好，薪水照拿，私活照接，樂此不疲，樂不思蜀。
網上那些殞身死節，拼命自保，家破人亡，黑髮人送白髮人的血淚哭號，與他無關。
我相信許多人也會覺得，慢慢會覺得這些與自己無關，只要他不是其中“倒黴”的一個。
也有朋友過得不那麼好。互聯網創業的同學，剛上軌道，或剛看到上軌道的眉目，現在紛紛半認真半自嘲的“宣佈”:要賣身賺錢，養家餬口。傳統行業也不好過。
今早看到新聞，廣東湛江徐聞，菠蘿之鄉的菠蘿沒人收，沒人買。單價要在一斤6毛才能保本，低於這個價還不如任其爛在地裡。
徐聞縣同安村。採摘過後，品質不好的菠蘿被隨意棄置在田間 (文字圖片來源：財新網)
而早在年前全球商品市場多數品種已轉為跌勢，年後反彈月餘，終究在疫情擴散與石油暴跌雙重打擊下，全線崩潰，許多品種都接近歷史低位；全球股票市場崩潰隨之而來，更快更猛。航空、旅遊、能化、餐飲等等，許多企業臨淵瀕死。
即使沒有朋友，不看新聞，不做交易，從封閉的小區出來買個菜，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走兩圈，也能知道日子不好過。
至少我附近幾家開了十多年的超市、水果行都打出橫幅全場折扣清倉，然後人去鋪空，永久結業。更誇張的有一條食街，十幾家店再沒開張，長長的走道深邃如夤夜。
此時說自己很享受這樣的生活，就喪掉了作為人類最本能的品質——同理心。
不想用“功利主義”來解釋具備同理心的必要性——別人過得不好，你有天也會過得不好；整個社會都不好，你也跟著倒黴——我看到的是“惡無惡報，善無善報”。
其實同理心像白毫銀針，清淡無負擔。沒有感同身受那麼強烈，不會像同情這個詞有道德壓力，是一種“意味著的關係”。
你過得不好，意味著我在你的位置，也會過得不好，我不想過得不好，所以我見你過得不好，即使無能為力，心裡也不好受。
同理心，即這種淡淡的理解，淺淺的難過，正如錢穆在《國史大綱》扉頁說的“溫情”，有一點點溫和潤，但不會熱得燙手，也不會溼得膩人。
小區出口有兩個老保安，我進進出出好多次，他們都認識我了，但有幾次還是要我出示證件，我拿出來，他看也沒看就說謝謝，讓我進去。後來小聲向我說:“領導今天在，只能讓你出示，包涵包涵。”
他們受制於人，不能改變，但能這樣說，這樣做，我已覺得很可貴。
大多數情況是，惟上惟強惟功利，如惡犬狂吠，還要變本加厲，撲人咬人。
這就像，職場新人培訓課多有“換位思考”，但多年後眼之所見，皆是屁股決定腦袋。
高速路上流浪的貨車司機，返鄉不能進小區的租戶，出征湖北前被剃光了頭髮的女護士，在武昌火車站地下停車場睡了20幾天的外地人，都是 “屁股決定腦袋”的受害者。
在外40多天的貨車司機3月17號被允許回鄉（圖片來源：新京報）
有這樣的人存在，有這樣的事發生，而存在的無處不在，發生的一再發生，我只能對前幾個月鋪天蓋地的激情，現在這幾天滿目滿屏的柔情，保持克制與距離。
同時遠離給激情與柔情搖旗喝彩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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