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下的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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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箇中年男人為了理想中的美而失去理智,最後如小說名字一樣,因感染霍亂,死在威尼斯。對他來說,這就是如願以償的結局。

瘟疫下的威尼斯

1971年上映的電影《魂斷威尼斯》劇照,曾獲第4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服裝設計提名獎。

看到英國《衛報》講關於意大利威尼斯的新聞,題為It’s the last nail in the coffin,棺材釘蓋,真正壽終正寢。威尼斯近來多災多難,先是去年11月嚴重水浸,聖馬可廣場變成了聖馬可水池;水退沒多久,瘟疫又來襲,單純以旅遊業支撐經濟的威尼斯儼如死城,本來5月舉行的建築雙年展也要延至8月才開幕,3個月的延期是否足夠還是未知之數。

現代威尼斯人長年面對理智與感情之間的激烈矛盾,對世界各地遊客恨愛交纏。遊客是經濟來源、衣食父母,但遊客太多就如洪水一樣,將小城淹沒。所以在2015年的時候,威尼斯迎來新市長,新市長的政綱是引入“觀光稅”,以求適量減少遊客。“觀光稅”原定今年7月執行,只要進入威尼斯,就算不吃不喝也要先付觀光稅。不過連番天災之後,大概也沒有觀光稅的必要了。

報道中的威尼斯,因為瘟疫蔓延,所以城市都是空蕩蕩的。使我想起了小說改編的老電影《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1971),原為德國作家托馬斯·曼(Thomas Mann)的經典小說。小說主角是個中年作家(Gustav),老婆早死,寫作如意但壓力太大,所以到了威尼斯散心,孰不知就在威尼斯看到了他所認定的“美”的化身,也是他一直以來希望通過藝術所表達的“美”。這“美”現在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化身成一個14歲男孩Tadzio,整出電影就是拍攝這中年作家不斷跟蹤偷看Tadzio,即使當時霍亂在威尼斯爆發,他也為了Tadzio而留下。兩人有過幾次四目交投,卻始終連一次對話也沒有。一箇中年男人為了理想中的美而失去理智,最後如小說名字一樣,因感染霍亂、死在威尼斯。

瘟疫下的威尼斯

德國大作家托馬斯·曼。

電影裡的僅有對白,就是中年男子不斷悄悄地呼喚“Tadzio!Tadzio”,其餘大部份時間都是播著馬勒第五交響曲的第4樂章。在電影配上這首小柔板(Adagietto)的樂章,不是純粹出於好聽搭配。托馬斯·曼的小說寫在1911年,而馬勒就在當年5月逝世。據研究,1910年兩人在公開場合碰過面,後來也交換過書信往來,托馬斯·曼給馬勒贈書,馬勒也有回信,兩人互相欣賞。沒有人知道馬勒有沒有影響到托馬斯·曼在《魂斷威尼斯》中的書寫。但小說主角跟馬勒同樣名為Gustav,年齡也相若。難怪後來在電影中的主角,乍一看跟馬勒一個模樣。

電影的鏡頭跟著Tadzio在威尼斯的窄巷穿梭,而中年作家永遠躲在轉角。作家阿城在《威尼斯日記》描寫這個小城寫得好看,他說:“威尼斯的每一條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門或透過大門而看到一個精美的庭院。遺憾的是有些小巷去過之後再也找不到了,有時卻會無意之中又走進同一條小巷,好像重溫舊日情人。”

去過威尼斯,必定迷過路,也因此必定可以感受到阿城的這段文字。但在中年作家Gustav的眼裡,走過再多條神秘小巷,經過多少個華麗庭院,他眼裡也只有一種“美”,那永遠得不到的“美”。即使最後看似不明不白地死在威尼斯,但對他來說也是如願以償的結局。

不過此時此際,意大利疫情的慘重比起年初的中國好像有過之而無不及,新聞標題是“新冠逝者孤獨地死去,孤獨地被埋葬”,很多很多的遺體,看到令人神傷。早幾個月,才在香港看到旅遊節目介紹意大利的種種美食,還興起了想去意大利的念頭,轉眼就弄成這個樣子,整個國家好像會撐不過去似的。

其實本來不喜歡意大利,或許是小時候不喜歡學琴學樂理,連帶討厭了當中的意大利文和意大利。待在歐洲唸書幾年,也只因為要開大學的研討會才去過威尼斯,儘管喜歡意大利的時裝,一間間不容易發音的品牌,Brunello Cucinelli、Boglioli、ardini……但竟然沒有去過意大利的其他城市。

威尼斯也沒有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當時只覺得一切都太過為了旅客而做,去到威尼斯竟然得到了在澳門賭場酒店威尼斯人的感覺,但不是澳門威尼斯人成功複製歐洲水鄉,只是真實威尼斯的一切都像是堆砌出來,不斷的玻璃、天使娃娃、面具,就如主題樂園裡只有老鼠和幾位主角一樣,不斷地來回出現,卻沒有實在的人和事。

瘟疫下的威尼斯

阿城《威尼斯日記》,上海三聯書店,2019

直到讀了阿城的《威尼斯日記》,我才回過頭來感覺到威尼斯的美好,就像想起了小城裡那些每次都令人迷路的小路窄巷。在六月十日的日記,阿城短短的寫了這兩行:“在一座橋邊看到牆上的一塊石碑上刻著莫札特曾在此住過,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那座橋了。”在歐洲,無時無刻都會走過你認識的名人曾經住過或工作過的地方,不知道他/她們的鬼魂會否也重遊舊地,與我們在不同空間遇上。

虧得出版社去年把阿城的幾本散文重新出版,從此喜歡上了阿城的文字。阿城在《日記》裡這樣形容威尼斯:“白天,遊客潮水般湧進來,威尼斯像乎無動於衷,盡人們東張西望。夜晚,人潮退出,獨自走在小巷裡,你才能感到一種竊竊私語,角落裡的嘆息。貓像影子般地滑過去,或者靜止不動。運河邊的船互相撞擊,好像古人在吵架。”

記得那次從倫敦飛抵威尼斯,在機場坐船坐到旅館最近的碼頭,碼頭的名字我到現在還記得,是威尼斯的兵工廠(Arsenale)。連行李拖上小船,坐了一個多小時才下船走回旅館,這種坐船離開機場的經驗還是新鮮的。夜裡的威尼斯真的靜得出奇,就是那種阿城所說、感覺到小樓房上,有人低聲說話的安靜。喜歡阿城的文字就是喜歡他的形容,除了這種安靜之外,他還形容過威尼斯近郊空氣的新鮮,說是“新鮮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氣這種東西”。

現在,無論是日頭或晚上,威尼斯也應該很安靜了吧?就是安靜得連竊竊私語的感覺也沒有了?還是像最近被證實是假新聞的報道說:現在水鄉河道變回清徹,海豚取代人類成為遊客(那張廣傳的海豚圖片,實際上是攝在意大利外島、薩丁尼亞的碼頭)?很想回到威尼斯,並不是為了不存在的海豚,只想感受威尼斯晚上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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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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