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中杜麗娘之夢的敘述


《牡丹亭》中杜麗娘之夢的敘述

歷來論者對《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夢津津樂道,但很少人留意杜麗娘之夢在劇中被反覆敘述有何意義。《牡丹亭》對夢的重述有九次:第十齣《驚夢》,夢醒之後緊接著就是杜麗娘對自己綺夢的追述;第十二出《尋夢》,杜麗娘再次來到花園,回憶夢中情節,尋找夢中之地;第十四出《寫真》,麗娘對春香講述自己的花園一夢;第十六出《詰病》,杜夫人責問春香麗孃的病因,春香不得不講出小姐的夢;第二十三出《冥判》,判官問麗娘死因,麗娘陳述她因夢而亡的經歷;第二十七出《魂遊》,麗娘鬼魂提到自己因痴情慕色一夢而亡;第二十八出《幽媾》,也提到自己為花園一夢想念而終;第三十九出《如杭》,回生後的麗娘向柳夢梅追憶夢中與他的甜情蜜意;第五十五出《圓駕》,麗娘向皇帝報告自己因夢而亡、因夢而生的前因後果。麗孃的夢多次被敘述,顯然十分重要。

一、述夢中的慾望與情

表面看,杜麗娘的夢似乎只是她受情色的誘惑,不管是“和你把領釦松,衣帶寬”,還是“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都是在色慾的層面上描寫。不過,湯顯祖在《牡丹亭記題詞》中明確表明“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他塑造的杜麗娘,是“情”的代表與象徵。因而,讓杜麗娘沉湎其中的慾望與情,二者如何統一起來,需要得到闡釋。這正好可以從杜麗娘之夢的不斷敘述中尋找答案。

麗娘之夢的敘事視角值得注意。《驚夢》中麗娘從充滿情色意味的美夢裡醒來之後,她留戀夢中的溫存,說:“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倖也。”直接稱呼自己姓名,表面上是第三人稱敘事,但她講述的是自己的夢,接著“笑對奴家說”,又變為第一人稱。接著在追敘之中,她又插入“兩情和合,真個是千般愛惜,萬種溫存”一句評論,評論通常為第三人稱所發出。評論之後,她又說“歡畢之時,又送我睡眠”,又變為第一人稱敘事。述夢過程,採用的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之間的跳躍,正顯示出從猶豫不定的徘徊到最終確認是美夢的過程:始稱“杜麗娘”到“笑對奴家”,將夢確定於“自己”身上;第三人稱評論又跳出“自我”,判定這是個“千般愛惜”的“美夢”;繼而通過“又送我睡眠”的第一人稱,使美夢變為一個與“我”有關的甜美秘密。所以,夢醒之後的第一次追夢,至關重要,它有確定真實、固定意義的作用。正如吳吳山三婦所評:“自語一番,才覺夢境難忘。”夢,從此成為杜麗娘的生命動力。確定“夢”與“自己”的關係的同時,她即刻明白“兩情和合”“千般愛惜,萬種溫存”的“情”的本真。

杜麗娘敘夢的敘事時間也很惹人注目。《尋夢》中杜麗娘去花園中尋找夢境所在,提到“昨日那書生”。“昨日”既是真實的時間,也體現為在她心理上已經確定不變了的時間,即相對於《驚夢》中“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倖也”僥倖的“今日”,“偶到後花園中”偶然事件的“偶到”,“忽見一生”的不可捉摸,“正如此想間”的急促,“歡畢之時”的易於流失,“忽值母親來到”才知“是南柯一夢”的驚動,《驚夢》中的時間都處於不穩定的心理時間狀態之中,而此時“昨日那書生,將柳枝要我題詠,強我歡會之時”之“昨日”的穩定,在“好不話長”的判斷中,變成一種穩固的存在。《尋夢》從【嘉慶子】“是誰家少俊來近遠”開始的連著四支曲子,“生就個書生”“他倚太湖石”“他興心兒緊咽咽”,都在不斷敘述著這種確定的驚喜。

《牡丹亭》中杜麗娘之夢的敘述

不管是《驚夢》還是《尋夢》,對夢的敘述都是杜麗娘的私密空間。到《寫真》時,杜麗娘說:“春香,咱不瞞你,花園遊玩之時,咱也有個人兒。”其中“咱也有個人兒”是第一人稱敘事,這既是與春香的分享,又是“咱”—個人的獨享的喜悅。當春香驚問“怎的有這等方便呵?”杜麗娘雖嘴上說是“夢哩”,但她早已經確定了夢的穩定性,因而“春香,記起來了。那夢裡書生,曾折柳一枝贈我”成為一種毫不懷疑、充滿信心的敘事。這一次對夢的敘述意義同樣重大,因為,杜麗娘的私情越出個人範圍,開始在更廣泛的領域中展開。很快,春香參與了對夢的敘述。《詰病》杜夫人要責罰春香,讓她說出麗孃的病因,春香說:“說個秀才,手裡拈的柳枝兒,要小姐題詩。小姐說:這秀才素昧平生,也不和他題了。”春香第三人稱的敘述,是麗娘以外的人的第一次客觀敘述。“客觀”使得“私情”可以在更廣泛的層面上展開,打破情的私人領域,成為杜麗娘所說的“普天下作鬼的有情誰似咱”的“普天下”都承認的“情”。不過,春香的這次敘述,杜母非常吃驚,質問春香:“是夢麼?”正如吳吳山三婦評論:“聞是夢反而驚,正疑其真也。”因為脫離了杜麗娘這個主體,“夢”又變得不夠穩定起來。因而,若要表明“情”不僅僅是“私情”,就需要更多的證明,杜麗娘也還需要不斷敘述她的夢。《冥判》中陰間的判官問麗娘因何而亡,這一次,杜麗娘對夢的敘事非常簡潔,但加重了她強調的重心——“甚是多情”。麗娘在外人對自己的夢的真實有所疑慮時,她要強調的即是“情”。然而,麗娘冷靜的言說對外人來說似乎仍不充分,判官就說:“謊也!”判官反問“世有一夢而亡之理?”要質問的正是“情”的力量—因夢而死,是情的力量還是僅僅出於慾望呢?色慾、情、理的關係,對《牡丹亭》中杜寶等人來說未必理解,對明代的讀者來說,真正的“情”或者說“至情”也未必容易理解,如陳繼儒記載湯顯祖的話:“某與吾師終日共講學,而人不解也。師講性,某講情。”就是因為人們不易理解,才促使湯顯祖採取了專講“情”的策略。杜麗娘的夢與“情”相關,但在他人看來這更像只是赤裸裸的慾望,麗娘也不得不檢視其中“慾望”的部分。因而,在《魂遊》中,她對夢的敘述精簡為一句:“只為痴情慕色,一夢而亡。”在“痴情”之外,點出“慕色”的層面。不過,“慕色”的“色”畢竟不是“情”,因而在接下來的《幽媾》中,杜麗娘對夢的敘事雖是一句“為花園一夢,想念而終”,但她又回到“想念”這一重點上,麗娘無法割捨的仍是情慾合一的“情”。

當杜麗娘真正找到了那個對的人,《如杭》中麗娘有機會對柳夢梅在現實世界中敘述她的夢,乍一看,似乎沒什麼獨特之處,然而,此次敘述的人稱值得注意,“和你後花園曾夢來”中的“你”與“要俺把詩篇賽”中的“俺”對應起來,“奴正題詠間”中的“奴”與“便和你牡丹亭上去了”中的“你”聯繫,“你—俺—奴—你”纏繞在一起。二人之“情”終於合為一體時,男女之情才得以完滿。呂天成《 曲品》 說:“杜麗娘事,果奇。而著意發揮懷春慕色之情,驚心動魄。且巧妙疊出,無境不新,真堪千古矣。”正是在敘事層面上的精妙設置與細微變化,才使得整部《牡丹亭》顯得巧妙新穎:首先,“情”在夢中、鬼魂時,個體的有情得以實現;其次,個體“私情”被春香、杜夫人所知,達到“情”在現實世界的實現。如此,由“情”而死,有“情”而生,得以實現,即湯顯祖《牡丹亭記題詞》所言的“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杜麗娘之情穿越生死而達到了“情之至”。

《牡丹亭》中杜麗娘之夢的敘述


當然,證明了“情之至”,還須最終實現“情通天下”的理想。這一最終的超越是在最後的《圓駕》中完成的。杜麗娘來到朝廷,在皇帝面前,最後一次敘述自己的夢。此次敘述看來非常客觀與冷靜,杜麗娘自稱“臣妾”,不是“杜麗娘”,亦不是“我”“奴”。她稱柳夢梅是“這生”,似乎也是有距離的稱呼,不是《歡撓》中的“歡哥”。這暗示了杜麗娘正在敘述的“夢”與“情”不再是她自己的秘密之情,也不僅僅是兩情相悅的二人私情,而變為一種“公情”。當皇帝作為“天子”,作為整個社會秩序和權力的代表,最終承認了杜麗娘的夢及其“真”,也就是承認了“情”的真實存在與穿越生死、貫通天下的能力。

二、述夢的形式與抒情性

觀察杜麗娘夢的講述,最顯而易見的是敘述形式上的變化。《驚夢》中麗娘醒後開始細細回想:“忽見一生,年可弱冠……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夢。”第一次敘夢用賓白完成,且是獨白。《尋夢》中,獨白“昨日那書生,將柳枝要我題詠”後緊接著【嘉慶子】【尹令】【品令】【豆葉黃】四支曲子,此次以曲為主,曲中有白。《寫真》中麗娘告訴春香自己的夢境,以賓白為主,白中有曲。《詰病》中春香對杜夫人敘述麗孃的夢,純粹是二人對白。《冥判》中杜麗娘說明自己的死因,對答判官時用賓白。《幽媾》中只有一句獨白。《如杭》中杜麗娘在現實世界對柳夢梅訴說前塵今事,以曲為主,曲中有白。《圓駕》中全用賓白。

可以看出,《牡丹亭》對夢的敘述採用了不同的形式。曲與白為何要做這樣的安排?這當然需要從賓白與曲的關係說起。徐渭《南詞敘錄》中說:“唱為主,白為賓。”明代人越來越重視曲與賓白之間的辨析。這種傾向,可能與明代流行的詩文辨體觀念有關。李東陽就提出,文章適合敘述而詩歌適合吟詠抒情,聲音層面是其詩文關係的重要區別(《春雨堂稿序》)。將曲與賓白的關係類比於詩與文的關係,並非無中生有。明代詩文辨體觀念很盛,何景明就說過:“夫詩之道尚情而有愛,文之道尚事而有理。”(《大復集·內篇》)類比於戲曲,其中的曲詞“尚情”,抒情性非常強,而賓白則“尚事”,側重於交代情節進展。如李漁指出的:“詞曲一道,止能傳聲,不能傳情,欲觀者悉其顛末,洞其幽微,單靠賓白一著。”(《閒情偶寄·詞曲部·賓白第四》)一個長於抒情,一個長於敘事。

《牡丹亭》中,當麗孃的“情”是對內(內心與心上人)抒發時,就以曲為主,如《尋夢》《如杭》兩出,一次是追尋夢中之地,一次是與柳夢梅兩情相悅。當對外(以及外人對外人)述夢時就以賓白為主,如麗娘對春香、判官、皇帝以及春香對杜夫人的講述。也就是說,在杜麗娘之夢的敘述中,是以曲為主還是以賓白為主,心之內外成為其最重要的差別:對內是抒情,對外是說明。對於杜麗娘這個聰慧的女孩子,她既有意無意間將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分開,因而得以享受內心隱秘的喜悅;她又將心靈與肉體合二為一,在《驚夢》《幽媾》《如杭》中她每回的“第一次”的肉體經驗與她的夢、她追述的心靈秘密既不同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她經歷著獨特的人生情愛;她將過去與現在分開又糅合,過去夢中的美好最終只是求不得的痛苦現實,她卻在不斷地敘述中減輕了這種痛苦,並帶給自己追夢的莫大的勇氣,使過去的夢得以在現在與未來實現。這即是麗娘之夢獨特的敘述形式的意義。

《牡丹亭》中杜麗娘之夢的敘述


三、夢境追憶的弄假成真

杜麗娘自《驚夢》醒來,不斷對夢追述,任何追述都變為一種“追憶”。宇文所安說:“回憶永遠是向被回憶的東西靠近,時間在兩者之間橫有鴻溝,總有東西忘掉,總有東西記不完整。回憶同樣永遠是從屬的、後起的。文學的力量就在於有這樣的鴻溝和麵紗存在,它們既讓我們靠近,與此同時,又不讓我們接近。”(《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杜麗娘的夢也是如此,在自己與他人的不斷敘述中,夢的內容不斷髮生著變化,既是向花園那個夢的“真實”靠近,同時,也被不斷地排斥、改變面目。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夢中書生的面目是隨著敘述而不斷變化的。《驚夢》中杜麗娘說他“年可弱冠,丰姿俊妍”,在接下來的《尋夢》中,“丰姿俊妍”變成了她非常肯定的“誰家少俊”,到《寫真》中杜麗娘對春香講述,他變為“有一個曾同笑”,“少俊”早已經被確定,又加入了“曾同笑”—一個曾經一起歡笑過的知心知意的人,由最初對書生外貌的追憶,上升為一種內心的體驗。

並且,在追憶中,夢中的情節也不斷變化,《驚夢》中,麗娘記憶深刻的情節是書生折柳枝讓她題詩,及雲雨之歡。到《尋夢》中,麗娘沒有提到柳枝的事情,而直接將“共成雲雨之歡”鋪排衍生為【品令】與【豆葉黃】兩支曲子,展現“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他興心兒緊咽咽,嗚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兒周旋”的細節。《寫真》中,麗娘向春香追憶夢境,提到書生曾折柳一枝相贈,不過她隨即做了推測“此莫非他日所適之夫姓柳乎?”為柳枝附加上特殊的意義。《詰病》是春香對聽到的夢的追憶,春香肯定了一點,夢中杜麗娘並沒有與書生賦詩,這與《驚夢》中的情節相符。不過,到《如杭》中,麗娘對柳夢梅回憶她的夢時,非常抒情的【江兒水】:“偶和你後花園曾夢來,擎一朵柳絲兒要俺把詩篇賽。”情節已經有些不同,“把詩篇賽”之“賽”有相互比較的成分,隱含著二人相互追逐的意味。可以發現,在追憶中,夢因為不斷敘述而顯得越來越“真實”。

在追憶過程中,夢中的地點也發生著變化。《驚夢》的夢境中“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到《尋夢》中變得更加細緻:“他倚太湖石”“捱過雕闌,轉過鞦韆”,增加了“轉過鞦韆”,回憶正在補足“事實”。在《冥判》中,麗娘自述說“在南安府後花園梅樹之下”,梅樹被特意點了出來,但《驚夢》中並沒有提到有梅樹存在,梅樹是杜麗娘在《尋夢》時偶然間看到的:“呀,無人之處,忽然大梅樹一株,梅子磊磊可愛。”三婦評本就說:“本在牡丹亭上做夢,何以要葬梅樹邊,真是不知所起。”麗娘為何要將梅樹疊加入夢中呢?到第五十五出《圓駕》就可以明白。麗娘向皇帝回憶整個事情的經過,說“曾於柳外梅邊,夢見這生”,在“梅邊”之外又加了“柳外”,無非是因為她要確定地說“後來果有這生姓柳名夢梅”,這是天意,是冥冥之中註定的緣分,如此確定,不容置疑。

《牡丹亭》中杜麗娘之夢的敘述


誰不知足,誰就不會幸福,即便他是世界的主宰也不例外。——伊壁鳩魯

可見,麗孃的追憶不斷敘述出一種“真實”,同時在不斷塑造著“真實”,在追憶中建構了“真實”。有趣的是,杜麗娘追憶的起點是夢,夢通常被認為是虛幻的、“不真實”的,卻在她不斷的追憶中最終變成了“真實”。杜麗娘美夢“成”真,對《牡丹亭》至關重要。這種“真實”不僅是杜麗娘建構出的細節真實,而且因她講述的細節真實證明了她由生而死、死而復生也是真實的;穿越生死的真實證明了她與柳夢梅的“情”是真實的;“情”的真實進而證明了“至情”的力量,證明了“至情”可以貫通天下的理想。這就是湯顯祖在《牡丹亭記題詞》中所說的“天下豈少夢中人”(虛),但“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真)。凌虛倒實,由虛入實,這才是世界的本真:“世總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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