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才子佳人”模式的男女愛情故事,歷來是我國古代戲曲、文學作品熱衷描摹的故事類型,這也使得古代以此為內容的相關藝術作品不勝可數,近於汗牛充棟。

可就在這些相近類型的愛情故事裡,有三部藝術作品卓爾不群,顯得格外突出。它們無論是藝術性,還是思想性,都對當時和後世,產生了深刻影響。

這就是《西廂記》、《牡丹亭》和《紅樓夢》,分別誕生於元、明、清三個時代,均不同程度反映了當時的青年男女,敢於突破束縛,對自由愛情的大膽追求。

可三部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雖然都是“才子佳人”類型,但他們追求愛情的行為和愛情觀,以及對待功名和愛情的不同態度,都對“才子佳人”式固有愛情主題,進行了不同程度地突破和超越。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才子佳人

尤其是後者-《紅樓夢》,作者更是一改大團圓式的愛情理想結局,把男女愛情放置於深刻的社會現實,家族命運背景之下,使得最後的愛情悲劇,充滿命運的必然性和深刻的社會意義。

下面我們就通過對這三部作品的分別介紹,在對比中找出不同突破和差異性,乃至最終的藝術超越。

一、一見鍾情,由欲及情的《西廂記》

王實甫的元雜劇《西廂記》脫胎於唐元稹的《鶯鶯傳》,是唐傳奇“大抵鍾情男女,不外乎離合悲歡”情節的典型代表。

它描寫的是書生張君瑞,對愛情執著專一,追求相府千金崔鶯鶯,敢於大膽挑戰禮教,最終突破重重障礙和刁難,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西廂記

(1)一見鍾情

張生家世敗落後,“書劍飄零,功名未遂,遊於四方”,卻心懷高遠,氣量不凡,屬於典型的才子無疑。

張生與鶯鶯萌生愛意,始於初次見面。

鶯鶯才出場,張生表示:“呀!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冤”,後續再通過對該女子的種種相貌誇讚,進而“風魔了張解元”,“不引了人意馬心猿?”。

其實鶯鶯吸引張生,並未通過任何的言語,僅僅是藉助樣貌體態。

而張生對鶯鶯而言,鶯鶯也被張生樣貌所吸引。她對紅娘誇讚張生“外像兒風流,青春年少”。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拜月

崔張男女結合緣於由欲及情。先是一見鍾情,再由欲及情,才會發展出後續的“以詩傳情”,“解詩會情”乃至後來的“長亭送別”贈詩證情

(2)對待功名態度

鶯鶯追求的是現實生活中的男女情愛,鶯鶯先是矜持內斂,後來即使母親百般阻撓,鶯鶯也並未做出多麼強烈的反抗舉動。

反而是張君瑞,對愛情要大膽直白得多,甚至敢於為愛情放棄功名。

如初次見鶯鶯即感嘆:


“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小生便不往京師去應舉也罷。”

即使後來的赴京考取功名,也是因為崔母刁難,不要“白丁女婿”所致。

(3)“才子佳人”突破

張生去考取功名,不過還是彌補封建禮教空缺,填補“門當戶對”的觀念所致。

讓人很難想象,若是張生沒有考取功名,崔張之緣能否繼續?

難能可貴的是《

西廂記》在這點上,做了突破。

即鶯鶯送別張生赴考時,面對母親壓力,扔不忘囑託張生:


“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

而張生答雲:


“小生這一去白奪一個狀元”

張生是為了自己的愛情,而去科舉功名。這體現了他對鶯鶯愛意的執著和滿腔熱誠。

雖然,戲曲作者對張生假設功名不第的意外情節,沒有探討,一貫以大團圓結局。同時也依舊將“才子佳人”通過欲之吸引而結合。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送別

但是,作者的著眼點已經突破了才子和佳人的特定身份,強調“有情”,才是成就眷屬的關鍵條件,將“”與“”,放置到了同等地位。

這在當時,是非常大膽的突破了,卻也是最為可貴之處。

二、為情生死,以情抗理的《牡丹亭》

若說《西廂記》以男女兩情相悅,婚姻自主,來對抗封建傳統“門當戶對”的禮教觀念,那麼《牡丹亭》則更進一步,以杜麗娘“因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浪漫經歷,構築了一個撼人心魄的愛情傳奇。

初看男女主人公,依舊是傳統“才子佳人”般的角色設定。然而,該戲劇人物內心的張力和矛盾情節衝突設置,已經進趨激烈,大不相類。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牡丹亭

乃至當時戲曲理論批評家沈德符《顧曲雜言》:


《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

(1)因夢結情

柳夢梅出身“河東舊族、柳氏名門最”,柳本人“能鑿壁,會懸樑,偷天妙手繡文章”,雖因家道中落,但仍心熱功名,卓爾不群。

杜麗娘雖為太守之女,但是自幼受到的環境限制遠超鶯鶯。她在嚴遵理學的父親杜寶嚴厲管控下,禁錮於深閨之中,連自家後花園都沒有進去過。

她偶然到後花園中,由喜見滿園春色,到傷春、惜春,再到聯想到青春易逝,春閨自憐,此時柳生入夢曰: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

書生柳夢梅,因契合了杜麗娘春閨自憐之本意,才得以感情上相應相依。而這,卻都系杜麗娘自己內心之主觀幻化而已。

可見,柳、杜兩情聯結,全賴女方個人夢幻,而此間根源又在於杜麗娘自身的失落和理想虛妄而已。

在此情景下,杜麗娘所幻化入夢和因之思念成疾的書生柳夢梅,與其說是佳偶天成,不如說是女主自己滿腔理想和悵惘,所幻化的內心良人形象。

這裡的柳夢梅,即是杜麗娘失落憤懣之餘的滿腔寄予之希望,也是太虛之幻影。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遊園驚夢

在這個程度上來說,《

牡丹亭》裡杜麗娘之死,是對程朱理學壓抑人、埋葬個人幸福之控訴,也是女性內心覺醒後,對普遍悲哀命運的悲劇性反抗。

這是《西廂記》裡,崔鶯鶯們所意識不到的。

其後,杜麗娘為了個人幸福,不惜和閻王力爭,追問情人名姓;還魂之後,更是和父親據理力爭無果後,不惜上金殿和君王理論,爭取支持。

這種抗爭性,也是鶯鶯做不到的。

(2)對待功名態度

對比女主杜麗娘強烈的抗爭性,男主柳夢梅則要相對平靜。

柳生夢裡初遇女主,並非因情,而是夾雜熱切的功名需求。如柳生夢中美人曾說道:


“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

柳生據此改名為柳夢梅。後來柳生越是對杜麗娘的想念熱烈,越是將“

洞房花燭夜”與“金榜題名時”相捆綁,把與佳人成就好事,作為金榜題名的並列徵兆。

這對於《西廂記》裡張生漠視功名的言行,柳生痴情形象相對黯然,但這也反而顯得杜麗娘對愛情的強烈抗爭性,更充滿了一種悲劇色彩。

(3)“才子佳人”之突破性

以此來看,《牡丹亭》裡男女愛情結合,其實全系各自心底之不同需求,在作者巧合安排下的夢裡因緣際會而已,雙方感情聯結的真摯性,是經不起深入推敲的。

但《牡丹亭》比《西廂記》更進一步,以超越生死的愛慕之情,來表達對命運不公的不滿。

情之所至,亦可以生死相共,死而復生,顛倒陰陽兩隔。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還魂

這種對愛情理想的奇偉瑰麗想象,和與命運不公抗爭的強烈性,是超越時空,極具震撼性的。

但另方面,《牡丹亭》對於現實障礙的解決,並沒有提供多少現實建議。女主還魂後,依舊想到:


“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婚姻大事“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由此可見,任是何種先覺精神,都無法超越時代和現行的社會框架。而杜麗娘因夢而更歷生死的愛情奇幻情節,因現實所求不得,反而更增加了美感和悲劇性,讓現實中的看戲人,反覆嘆惋。

三、超越理想,共鳴悲情的《紅樓夢》

相對於《西廂記》和《牡丹亭》大團圓式的“才子佳人”俗套結尾,《紅樓夢》則以悲劇形式,進行了徹底式顛覆。

這也使得素來對中國戲劇整體評價偏低的王國維,對《紅樓夢》青眼有加。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紅樓夢

寶黛之悲劇愛情命運,猶如翩翩彩蝶,飛舞在《紅樓夢》編織的龐大蒼涼底色上。既有其必然性,也有其深刻的社會性,所以更加高明。

(1)一見鍾情,前緣宿定

紅樓夢》裡,我們可以在很多地方明顯看到《西廂記》的影響。

如寶玉、黛玉初次見面即感覺似曾相識,這既是《西廂記》崔、張式的一見鍾情,又是對讀者奇幻“玉石前盟”的提醒。

而男女雙方的感情交流和增進,則更多基於兩人精神的共鳴,其間兩性慾望的成分,反而淡化很多。

寶黛之愛情,超越男才女貌,全賴志同道合,如彼此認定:


“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寶黛這樣的情感演繹和相戀,已遠遠超越了《西廂記》裡崔張的由欲及情,和《牡丹亭》裡杜麗娘的單方苦思,憑空幻想。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寶黛讀書

同時,寶黛愛情在充滿浪漫情調時,還和沉重的家族現實不時發生激烈的碰撞。

無人不苦,有情皆孽。

近看《紅樓夢》裡的人人,似乎都在編織自己的豐滿理想,遠看其實則都是在作繭自縛,每個人最後的命運悲劇,都有其必然性。

這也使得寶黛的愛情悲劇時刻最終來臨,顯得不落俗套尤為深刻。

(2)對待功名態度

寶玉對待功名,是先天性的反感。

因此甚至不惜和解勸的寶釵公然變臉,哪怕因此遭遇父親毒打,也不改初心,反而和從不語此的黛玉,更加惺惺相惜。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寶玉捱打

這種愛情男女雙方,都對功名漠視、反感的態度,在古代作品裡是極為罕見的,也顯得十分難能可貴。

當然,這份感情,獲得現世社會認同的可能性,也就更加難以確立了。

(3)才子佳人”之突破性

紅樓夢》作者雖然讓男女主人公去讀《西廂記》,但是對於《西廂記》裡的“才子佳人”式虛幻設定,卻始終保持認識清醒。

如賈母在看戲時,就曾對“才子佳人”式的小說進行批評:


“這些書就是一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麼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像個佳人?

曹雪芹是真正經歷過貴族生活的,所以對下層文人編纂的“才子佳人”情結之不合理性,認識深刻。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看“才子佳人”愛情觀的突破

圖:紅樓夢結局

才會藉助賈母,這個封建家族大家長之口告知,封建綱常倫理和家族理法,萬無容下“才子佳人”相互私會,公然叛反之理。

所以說,寶黛愛情在現實中,走向悲劇是必然性的。

而這也使得,建立在現實兩人真實情感共鳴基礎上的寶黛愛情,因超越虛幻理想,明知不能而抗爭,更加具有命運的悲劇性美感,也更加珍貴。

四、總結

愛情是中外文學藝術反覆描摹的不老主題,而《西廂記》、《牡丹亭》和《紅樓夢》,均是我國古代不同作者在“才子佳人”愛情模式下,對各自理想在不同現實條件下的探索性表達。

或是刻意追求理想化的大團圓;或是追求超越現實之浪漫;或是在奇幻和現實之間,將愛情之最美,無情撕碎給世人看。

世人正是通過這些“才子佳人”藝術詠歎調,既體悟到愛情之美好,又能寄予理解之同情。

愛情之樹長青,“才子佳人”的愛情藝術主題,才會一面不斷被超越,一面又不斷給賦予新的時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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