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给我爸，说我晚一点儿回家。妈的声音从爸边上传了过来：真儿，还真积极上了！
今天是除夕。
我在下宅村当村干部已经有大半年了。每年在家都感觉不到的过年气氛，在下宅村早早地就感觉到了。如果不是过年要回家团聚，我还真想“赖”在下宅村跟那里的村民们一起吃顿年夜饭呢！
我在村里随便走走，很多村民看见我就跟我打招呼：“田村官，进来坐坐。”我不喜欢被村民“村官”“村官”地喊，我时常会不厌其烦地做自我介绍：我叫田真，村主任助理，不是什么官，叫我田真吧。村民憨憨地笑，第二天碰见又会叫“田村官”。
身后一声“田村官”，我扭过头看，是王宝，他挑着一担小箩筐。我嗅嗅鼻子，真香。我说，王伯，你去哪里？王宝说，田村官，你还不回家？我说，我再走走看看。王宝说，田村官，你真是位好官，你能当俺们村的村主任就好了。我笑着赶紧摇头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什么都不懂，我来是跟着村主任锻炼的，我倒觉得村主任挺好的呢！
王宝突然愤愤起来，说，好？若好他会强要俺的山？
王宝指的是爱云山。城里的一个大老板看中了爱云山，想开发成旅游度假区，而我也是最积极的一分子，想着以爱云山为点，到时候连成一片，让绿水青山真正变成金山银山。我从不会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到学着做用心做没日没夜苦思冥想地去做，其间真是甘苦自知。就是这位王宝，让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一块硬石头的滋味。好歹最后王宝还是在赔偿协议上签了字。
我不愿再提旧事，岔开话题笑着问，你这是上哪儿？
王宝努一下嘴，一只手扬起，指指爱云山，说，给俺爹送年夜饭去。
我说，他老人家连年夜饭都要在山上吃？
我吃惊不小，没想到爱云山上还“潜伏”着这样一位老人。虽然协议签了，但我隐隐觉得这事可能又要节外生枝。我想不起我是否跟那位老人有过交集，赔着小心问王宝，老爷爷多大年纪了？
王宝笑起来，说，俺爹，两年前没的，他交代年夜饭一定要给他送到爱云山上去。
我松下一口气。这里的乡间习俗，清明冬至会准备些供品上坟，过年都是在家里祭祀祖宗的。我觉得这老人挺有意思的，更有意思的还有他儿子，他爹的遗言还能这样不折不扣地照做。
王宝扭头说，俺爹活着时，每年的年夜饭都要早早地跑到爱云山上去吃，爱云山上有他牺牲的战友。
我一愣，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如果真如王宝所说，爱云山上有牺牲的革命烈士，我真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工作的方式方法了……
王宝看了看我又说，俺爹当过兵打过仗，牺牲的战友很多，他把俺家的承包山当成缅怀战友的地方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彻底松一口气。
我跟王宝走了几步，王宝问，你到哪里？我说，我跟你去看看。王宝轻轻地叹了一声，说，明年景区建好了，俺不知道还能不能把年夜饭送进去。
爱云山很快就到了，王宝指着爱云山上的一棵一棵树，说，这些树都是俺爹栽的，这棵树是连长，那棵树是政委，这棵树是二班长……他认识的有限，说了几棵树就说不下去了。我指指那棵沐浴在落日余晖里的小小松树，问，这棵呢？王宝说，这棵是俺栽的，是俺爹……
我说，王伯，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这些树的。明年除夕，我和你一起到爱云山上来。
树叶子沙沙地响，像列队中一名名战士的军衣在迎风飘摆。我拿起箩筐里的一瓶酒，打开。我大声说，过年了，吃年夜饭了，先辈们，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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