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前一篇的文章,有很多人沒看吧,可以點標題閱讀:
01
75歲的外婆要再婚,整個家族都炸了,三個舅舅揚言要和她斷絕母子關係。
媽媽苦口婆心的勸外婆好好考慮考慮,結果被老人家一陣數落。
“早知道你們這樣對我,當初就不該拼了命把你們養大。”
我接到媽媽的電話時,她一直在哭。
“你外婆四十多歲守寡,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現在卻拼了命要再婚,她到底圖什麼?”
是啊,她到底圖什麼?
02
在這之前,外婆曾有過兩段婚姻。
第一次,是父母包辦的娃娃親,那年,她才16歲。
婚後不到一個月,丈夫便去昆明闖蕩了,一年後,突然傳來他出事身亡的消息。
沒辦法,家人硬把痴守的外婆接回家,從此,和那家人斷了聯繫。
22歲時,外婆嫁給了我的外公,先後生了四個孩子。
41歲那年,外公因病去世,要強的外婆,去礦上當礦工,像男人一樣拼了命幹活,才將孩子拉扯大。
如今,本是安享晚年的年紀,她卻要再婚,做子女的說什麼也想不通。
媽媽和舅舅們見無法說服外婆,只好把我拉出來做她的思想工作。
我是外婆帶大的孩子,外婆最疼我,也最聽我的話。
媽媽說:“朵朵,你好好勸勸外婆,不是我們當子女的不通情達理,都黃土埋脖的年紀了,說出去多難聽,而且那老頭身體也不好。”
03
老頭姓陳,我叫他老陳,是外婆的再婚對象。
說起來,外婆和老陳重新聯繫上,和我有關。
一年前,我接外婆來昆明小住。
有一次,她從外面回來,興高采烈地說:“朵朵,我遇到一個老鄉,明天要請我吃飯,你一起去。”
第二天,我陪外婆去了約定的飯店,見到了老陳。
兩個老人一見面就用家鄉話熱聊起來,說到動情處,眼眶都溼潤了。
我這才知道,老陳就是當年和外婆訂娃娃親的那個男人。
他們之所以重逢,是因為外婆朋友的女兒和老陳住一個小區,朋友來女兒家養老,認出了老陳。
04
老陳這一生命運坎坷。
當年他在昆明闖蕩時出了車禍,接著,又被人騙到海南,那會通信不發達,家人都以為他死了。
等他逃出來,趕回老家,已是幾年之後,而外婆已經再婚去了外地。
所謂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說的就是他們這輩子吧!
這場相隔半個多世紀的重逢真的像傳奇,多少有些緣分天註定的意味。
05
那天飯吃到一半,老陳的一個鄰居正好在酒店表演二胡,便過來打招呼。
鄰居說:“老陳的二胡也拉得很好,退休後,我們經常去公園表演。”
其實外婆也會拉二胡。
我小的時候一哭鬧,她便拉二胡給我聽,長大後,我才知道那首曲子叫《良宵》。
現在想想,那曲《良宵》,一定也在外婆心裡藏了很多年吧。
06
重逢後不久,老陳卻病倒了。
是年青時頭部受傷留下的癲癇症,兒子嫌他是累贅,要把他送去養老院。
老陳一生未娶,兒子是領養的,自從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后,就不再管他。
外婆主動聯繫老陳的兒子,讓他把老陳從昆明送回老家楚雄。
就這樣,老陳在外婆家住了下來。
可誰也沒想到,兩個年齡加起來快兩百歲的老人,儼然像陷入初戀的少男少女,全然不顧家人的反對,要領證結婚。
電視劇也不帶這麼編的。
媽媽憤憤地說:“什麼傳奇,什麼愛情,他自己的兒子都不養他,憑什麼送到這裡來,你外婆都75了,還要去伺候他。”
在所有人看來,老陳就是被自己兒子拋棄了。
外婆卻上趕著當了接盤俠。
07
週末,我趕回楚雄老家,準備攪黃這場婚事。
外婆原本住在大舅家,老陳來了後,兩個人便搬回了鄉下的院子。
那院子十多年沒有住人,我以為一定會是荒涼落敗的情景。
沒想到,竟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地面上鋪了紅磚,前屋後廳,種滿了花草。
我去的時候,老陳正坐在葡萄架下拉二胡,是我熟悉的那首《良宵》。
外婆則坐在一旁,沏了一壺茶,安靜地聽著。
這樣的場景,我實在不忍打斷。
08
外婆先看到的我,她站起來,問我怎麼回來了?
我看了看老陳,張張嘴,準備好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只是說:“我正好休年假,回來看看您。”
老陳和我第一次見他時不太一樣,他拘謹地打了個招呼:“丫頭回來啦!”
我不知和他說什麼好,尷尬地點點頭。
這時,外婆轉身進了廚房,說要給我做好吃的。
老陳見狀,連忙放下手中的二胡,跟在外婆後面打下手。
不一會兒功夫,他們便端出了四菜一湯。
那情景,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那麼久。
眼睜睜看著他們和諧快樂的樣子,那些反對的、質問的話,我怎麼也說不出口。
倒是外婆,一直在誇老陳,誇他勤快能幹,生活又講究。
老陳有潔癖,將院子裡裡外外收拾得整齊有序,就連灶臺也打掃得乾乾淨淨。
外婆說:“他連被子都疊成豆腐塊,和從前一樣。”
說這些時,外婆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像極了愛情。
09
外婆嘴裡的從前,應該是指六十年前。
那年,她16歲,嫁給了19歲的老陳。
那時的他們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只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麼多年,外婆從來沒有說過她的第一段婚姻,現在看來,初見時,他們應該是彼此喜歡的。
那晚,在葡萄架下,我和外婆一起聽老陳拉二胡。
外婆若有所思地說:“當年,他就經常坐在院子裡拉這個曲子,還說要教我,可是,我還沒學會,他就走了,真沒想到,我還能聽他拉這個曲子。”
10
外婆堅持要和老陳領結婚證。
為此,舅舅們把她的身份證和戶口本都藏了起來。
我的外婆,人生的四分之三,都用來替他人著想,她身體並不好,有胃病,還有高血糖。
他們不忍心七十多歲的老孃,累死累活的把孩子們養大後,再去照顧一個隨時都有可能發病的老陳。
吃了一輩子苦,外婆該享享福了。
11
那天,我避開老陳,如實轉述了大家的意見。
外婆倔強地說:“我身體好著呢,不用他們操心。”
我指了指院子裡的老陳,問道:“那他呢?”
外婆笑著說:“他啊,除了耳朵背,也好著呢。”
外婆讓我不要再勸她了,她說自己決定的事情,不會改變。
臨走前,我問外婆:“這樣在一起不也挺好的,幹嘛非要領結婚證?”
外婆淡淡地說:“我們當年結婚的時候就沒領證,現在年紀大了,活一天賺一天,領了證,也算對自己有個交待。”
原來,這才是外婆堅持要領證的理由。
他們少年時相遇又分開,六十年後還有機會走到一起,所以,要給自己人生最後一個交待。
12
回昆明不久,聽說外婆和老陳真的領了結婚證。
媽媽把我狠狠罵了一頓,在她看來,我和外婆是一夥的。
反對歸反對,媽媽還是偷偷回去看了他們。
當時,老陳正在院子裡打掃衛生,忙得不亦樂乎,外婆則在一旁數落他窮講究。
媽媽說,看著外婆和老陳互相照顧,又互相抱怨,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我明白那種感覺,就如同這世間所有夫妻一樣,他們彼此嘲笑嫌棄,也是他們俗世的情趣。
13
漸漸地,我們默默接受了外婆的黃昏戀。
那天是中秋節,大家齊聚在外婆的小院吃團圓飯。
或許老陳看到大家接受了他,太過激動興奮,飯吃到一半,他突然口吐白沫,躺倒在地。
外婆嚇得渾身打顫,大舅趕緊打了120。
醫生告訴我們,老陳的癲癇病是年青時的腦外傷引起的,因為當時治療不及時,留下了後遺症。
那天折騰到半夜,老陳才慢慢恢復意識。
外婆全程守在病床邊,誰勸她也不回去。
14
家人們在一起商量,為了外婆的健康著想,必須把老陳送回昆明。
我給老陳的兒子打電話,他一直不接,好不容易接通了,又說自己在外地,一時半會趕不過來。
為人子女,自私到這般境地,我是第一次遇到,說到底,老陳也是一個可憐人。
外婆得知我們要把老陳送走,說什麼都不同意。
她說:“這個時候送他回去,就是送他去死,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只有我,我不能不管他。”
說完,外婆哭了。
我們無法再堅持,因為比起艱辛,我們更怕外婆傷心。
15
老陳醒來後,似乎不記得昨天發生的一切,他像沒事人一樣在院子裡忙活。
他甚至清楚地知道,我們每個人喜歡吃什麼,樂呵呵地鑽進廚房,給大家準備午餐。
外婆說:“你們別擔心,他很少發病,昨天就是個意外,都回去吧,我們能照顧好自己。”
外婆執迷不悟,大家只能由得她。
這之後,關於老陳的消息時有傳來。
有一次,他半夜起來,說自己在昆明的房子該交水電費了,非要起床回去,怎麼勸都沒用。
最後沒辦法,天一亮,外婆就陪他回了昆明。
可是下車後,他連自己的房子在哪都忘記了。
還有一次,他說想兒子了,說什麼也要回去,於是,外婆又陪著他回了昆明,可他兒子連門也不給開。
那天的老陳坐在小區裡,哭得像個孩子。
16
老陳越來越健忘,常常說話前言不搭後語。
外婆怕他出事,上哪兒都跟陪著。
老陳也離不開外婆,找不到她,就會大吵大鬧。
有一次,外婆生病住院,為了不讓老陳擔心,大家都瞞著他。
老陳在家找不到外婆,傷心大哭。
我告訴他,外婆住院了,過兩天就會回家。
沒想到,他竟然一個人找到醫院去照顧外婆。
等我趕到病房時,只見老陳正端著一碗稀飯在喂外婆。
17
老陳要在病房陪外婆,我不同意,讓他回家休息,他就開始鬧脾氣。
外婆說:“他不放心我,你就隨他吧。”
我點了點頭,老陳高興得手舞足蹈。
可是,不過一晚上的時間,老陳又忘了外婆。
第二天,老陳醒來,像不認識外婆一樣,說她是壞人,把他的小竹子藏了起來,非逼著她把小竹子交出來。
小竹子是六十年前,老陳給外婆取的外號。
他們重逢後,老陳一直叫外婆的名字楊文竹或者老楊。
那一刻,外婆慌了,她怕老陳真把自己給忘了。
18
此時的老陳,又無比清醒,堅稱自己沒病,要回去給外婆買米線,還責怪我亂花錢。
醫生給老陳的診斷是,癲癇引發的老年痴呆,開了藥,又叮囑家屬要多陪伴。
我再次建議外婆把老陳送回去。
外婆搖搖頭說:“當年我沒有等他,現在老天爺又讓我們做回夫妻,我不能不管他。”
外婆是倔脾氣,她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夠改變。
19
那段時間,我正好休假,便搬回院子,和外婆一起生活。
老陳還會給外婆拉二胡,幫她整理院子。
他的記憶好像回到六十多年前,他居然記起了很多從前和外婆一起生活的片斷。
有天晚上,他突然說要去看賽裝節,還問外婆要不要穿那套綠色桃花刺繡的衣服。
外婆後來才反應過來,她第一次和老陳見面,是在當年的賽裝節上,她穿著自己繡的衣服。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眼前的外婆和老陳,我心裡既酸楚又安慰。
這樣純粹而沒有雕飾的感情,像文物。
20
有一年,外婆生日,老陳早早起床,趕到縣城,偷偷買了一枚金戒指。
老陳給外婆戴上戒指那一刻,外婆的臉紅了,一邊說他亂花錢,一邊直抹眼淚。
那天晚上,外婆告訴我,老陳以前就答應過,要送她一枚金戒指。
外婆說:“那時候我們剛結婚,他去昆明掙錢,走之前讓我等他,說要給我帶一枚金戒指回來,沒想到,等了六十多年還能兌現這個承諾。”
那一刻,我確信,老陳愛外婆。
這種愛,不是少年時的荷爾蒙,也不是中年時的煙火生活,而是白駒過隙,仍記得年少時的那份承諾。
21
今年是外婆和老陳在一起的第四個年頭。
這四年裡,外婆像個打不敗的女戰士,只要老陳離開了她的視線三分鐘,她便滿院尋找。
她時常像防小孩一樣防著他,生怕他偷偷出門走丟了。
有時氣急了,她會指著老陳的鼻子破口大罵,罵完之後,又去做他最愛吃的紅燒羅非魚。
老陳呢?
他時常忘記她,但又離不開她。
忘記的時候,外婆在他眼裡是十惡不赦的壞人,逼著他吃藥,不讓他回昆明看兒子。
記得她的時候,外婆是六十多年前的那個小竹子,他對她一見鍾情,可又欠了她一輩子的情。
外婆和老陳像一對怨偶,雖然時鬧時好,但打不散,也離不開。
用我媽的話說,這就是你外婆的命。
我不知道外婆有沒有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過。
但我可以肯定,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選擇,她還是會選老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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