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来者乡王-引子

来者乡王

王方晨

长篇小说:来者乡王-引子

引子

大河湾曾是村庄粮仓,土地非常肥沃。

古人就不要说了,就说还被记着的吧。

眼下能记最早的就只有勺头大叔了,也免不了驴嘴安在马头上。偏他最爱吼几声颠倒语。看官且清耳:

颠倒语,你颠倒听,

拔了萝卜栽上了葱。

六月天,穿棉袄,

口袋驮着叫驴跑。

吹铜锣,你打喇叭,

门楼子拴到马底下。

拴着拴着官来到,

抬着马,骑着轿。

东西街,你南北走,

十字街上人咬狗。

拿起狗来打砖头,

砖头咬着俺的手……

勺头大叔的户口本上写着1932年7月25日出生,算来他已经85岁了,但他有时说自己属牛,有时又说属虎。可见真实年龄他自己也说不准。从日常表现上来看,他要比自己的岁数年轻得多,所以,除了自家的人,人人称其大叔。

在勺头大叔记忆中,大河湾最早生活着三户人家,其一是家外乡人。至于这外乡人是初来还是久居,勺头大叔就说不出了。听其口音是河南人,近鲁之商丘那一带。看那主人的样子又像西人。乡下人不知道西人也有大不列颠、法兰西、意大利之别,再说不出更详细的情况来。另据县志记载,民国十七年,有北欧挪威籍牧师汉森,来金乡境内传教,在县城贝当街建礼拜堂,置教产。其余并无一字。由此来看,那人便是汉森牧师也有可能,而那商丘口音或可证明汉森牧师在中国生活时间非短,以致忘记了故国话也未可知。

大河湾生活着一个黄头发、凹眼窝的异域人,很能刺激周边乡人的神经。勺头大叔当年作为一个小孩儿,大河湾是他最好耍的宝地,逢到吉祥的日子还会得到一块甜死人的洋糖,大抵总是昨晚做了好梦,被一团羽状白云托到了半空里。但这户外乡人消失得很突然。勺头大叔每天清早醒来,脑子里照例是大河湾美好的景象,他的父亲却走来残酷地告诉他:

外乡人走了。

走去了哪里?父亲不知道,反正是人不见咧。

居所留了下来,土地也留了下来。它们又有了新的主人。

这个就比较确切了。新主人姓赵。


长篇小说:来者乡王-引子


赵家的路子比较寻常,不同之处是在外乡人留下的土地上种满了果树。那片不大不小的果园里,找得到这块大地上的所有果树品种。除了苹果、葡萄、桃子、梨子、李子、杏,还有像是野果子的林檎和沙果,没吃过的会以为这是同一种东西,而前者口感较硬实,后者较脆甜,所以又叫“甜子”。因为有了这个果园,大河湾比外乡人在的时候还要美好,看的吃的俱全。天不遂人愿,偏那赵家的主人在四十五岁的年纪上,好起了色,爱上了赌,时不时还要去贝当街抽上两口。遭人恨的是,他收的最小的一个,才十五岁,是河东张暗楼做铁锅的张老六的独生闺女。张锅匠为还赌债,就把闺女给了一把年纪的老赵。偏这闺女长得那个俊,桃花不足以喻其红,梨花不足以喻其白,杏花不足以喻其俏。抬来的时候倒也没哭没闹,但比哭了闹了还让人揪心。

他家不败谁家败!

先是小老婆夜半跑了,不知所终。他哪有脸去寻?

张锅匠自然又得了一笔钱才罢。

接着是他的另一个老婆躺到了邻家的床头上。这个当时也不过三十岁,是个很结实的高个儿女人,在邻家什么活都干,每天下河洗衣,上厨做饭,里里外外忙个不住。她在赵家还不这样呢,到了李家就脱胎换骨。

等赵家的房子土地都归了李家所有,赵家余下的人也就流落四方。有去济宁州贩皮货的乡人见了赵赌棍,是在跟日本人干事。尽管他脸上贴了块狗皮膏药,仍将他认了个准。

这李家的当家人有名有姓,勺头大叔历经多年也还叫得出来。是贵字辈的,叫了个“仁义礼智信”的“仁”字。

李贵仁素爱种庄稼,不喜果木,赵家留下的果园就被伐了个精光。

刨出的树根带着黑黝黝的泥土,都晒在河岸上,供他家烧了三冬。

李贵仁从小到大,没吃过一颗果子。跟赵家做邻居,果子采摘了送来,也一概不吃。窝窝头是天下最好的美食,他总吃也吃不够。有比粮食香的么?没有。顶多就是年节时佐以秦椒酱下饭。

“窝窝头沾秦椒,越吃越上膘。”

这话是他倍感知足时常挂在嘴边儿上的。

守着莱河,少不了鱼虾之利。不知他仅是为了做样子,还是真地不思鱼虾之味,他从不沾腥。自然鱼虾都便宜了家人。

从这里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纯种儿庄稼汉。他敬土地,惜庄稼。割麦的时候在田里休息,见人坐在麦捆上,他必得赶人起来。麦子怎么能坐在屁股底下?

新麦下来,第一碗面他要送到土地庙,给土地老爷吃。

大河湾的东南角有座土地庙。这土地庙特别神奇,预示阴晴雨雪那是比得过当今的天气预报,可不是金乡台,那得国字号的,中央电视台!

一说庙,人会想到飞檐翘角,但大河湾的土地庙非也。它是一块巨石,半为泥土所掩。离地三寸余有一天然石坎,可插香烛、摆供品,两侧隐见石棱,仿佛两根宇柱。石上青天为盖。

人们多以为这巨石为河水大泛滥时自鸡公山冲来,细说则更有来历。往古之时,女娲补天,锻炼神石,因工程浩大,免不了刮刮擦擦、磕磕碰碰,便有一石埃逃过了女神的眼睛,飞落到人间的鸡公山,那就是半大不小的一座山头。

土地老爷虽为小神一枚,然其农历八月十五得道日,天见异象。那可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直下了个天地倒悬,女娲所遗石埃,应时崩落,滚入河中,一路如沸汤浇雪,至大河湾方止。霎时风平雨歇,云开雾散,广阔大地上但余细流淙淙。

你道是何朝何代咧?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约三千年前大周朝是也。有传石下铭文记载甚详,但挨了石基掘下去,丈深不见其根。再掘,黑水直冒,恐怕大地都给掘漏了。昔日四极废、九州裂,尚有女娲拯黎民于水火,而后世哪里寻得着第二个女娲来?

皆因土地庙有这神迹,即便二十五里开外也有不拜大庙而专门来拜这小庙的。李贵仁又是那样嗜土地为命的人,岂肯怠慢了土地爷。

也是靠了土地爷护佑,大河湾年年五谷丰登。李家仓库里,大囤满来小囤流。

喜这李贵仁也不是吝啬之徒,村中纳捐纳粮,他倒主动占了大半。都说日本人恶毒,村里反倒没有遭其毒害,是当时金乡县境唯一的一个老弱妇孺皆获良民证的村子。不能不说跟李贵仁跟日本人维持有功咧。

客观地讲,人是种子,没了种子,地有何用?但这也没影响村里人抗日。几年里跑出去了好几个,家里都没事。家里平安不就对抗日战士的支持吗?

这就说到赵家走失的那个俊俏小老婆,最后也抗了日了。张锅匠去县城卖锅,被日本人抓了伕,不幸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他闺女后来当了抗日县长也没回乡看爹。爹没了。他闺女当县长的地方远了去,听说是在诸城。再后来,村里人说哪个当了共和国女部长的就是她,改了名了。不回来了。回来干啥?伤心地。

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庄稼长势极好,眼见得又是一个大丰收。

蹊跷蹊跷真蹊跷,一夜之间,李贵仁全家老少皆亡。什么原因?不详,反正一家人个个死挺了。但总得有个原因啊,人家说死于瘟疫。

想想是有道理的。土地庙下面有个大窟窿,能通到哪里去咧?谁说不是黄泉路!近幽冥地府鬼门关之处,疫气瘴毒潜滋,一个土地小神怎么镇压得住?

大河湾土地固然肥沃,怎么看都肥沃得不正常。庄稼秸秆那么粗壮坚挺,叶片那么苍郁墨绿,彷佛长在了死人身上。有心人记得,大河湾的麦子成熟了,根部的老叶一律变红,像死人血泛了出来。

想想都瘆得慌。于是,大河湾就没人去了,任它疯狂荒秽着,远看黑压压的,像一个巨大的怪物低低蜷伏在地平线上。

荒了两年三年。

到第四年的一天,忽然,那里蜂拥一样出现了无数垦荒者的身影。

与张暗楼的土地之争进行了一个半月。张暗楼越河而来,扬言无主的土地谁垦谁有。这已是人们认识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邪祟之地,但张暗楼破除封建迷信,用先进的思想战胜了陈旧的封建意识,有决心把任何一寸土地都建设成为丰收的社会主义粮仓。后相持不下,张暗楼甚至拿出了一张年代不明、发黄糟污、真不真假不假的地契来,说这块土地本为张暗楼张世民、聂宝春、张显、郭麻子等人所有。甚至还提起张锅匠当初将闺女嫁给赵家,共得土地五亩八分。幸得上级明断,驳回了张暗楼的主张,将他们一股脑儿赶回了河东。

不打不晓得,哪有什么阴司报应,哪有什么神仙阎罗,有的只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自己。

荒秽既除,却有一谜至今不得解。

土地庙不见了。想那巨石深掘一丈尚不见其根,如何移得去?

而连土地庙的位置,人竟也说不出了。指东指西,一团乱麻。

这已是了新社会,看官多不陌生。从村庄收回大河湾说起,经历了农业互助组、农业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到改革开放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叫的那些口号“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以粮为纲,纲举目张”“斗私批修”,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不可不提,大河湾在大跃进时期创造的一桩奇迹:

村中王老六一铁叉下去,刨出的地瓜大得用马车拉!究竟有多大呢?像是从这块土地上凭空消失的那座土地庙。

这可不得了!不管你说它神灵附体也好,说它恰长在了肥窝里也好,它是被供奉在了大河湾,被数以千计的人赶来参观了一个月,又被扎上红绸,运去了济宁地区的各县展览,极尽荣耀之事。若不是组办人员疏忽,在曲阜孔府大门前展出时遇上气温骤降而忘了夜间覆以棉被,结果被冻坏,它还将从兖州乘上大火车,呜呜呜,一路向北,要送给北京亲人尝一尝咧。冻坏了就完了,想留种都留不成咧。但它的照片却像不死的灵魂一样留了下来,印刷在了反映金乡县光辉历程的精装书籍里,谁想看都能看到。说实话,如果没有文字说明,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很难认出来那是地瓜。

其实在金乡县民间,地瓜叫做“芋头”。改革开放之前主食窝窝头,也便叫做“芋头窝窝”。

看官,歪理邪说不可信,粮食落囤才是真。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大河湾留作了村中公产,实为安不忘虞之见。

肥沃的土地孕育了丰足的粮食,也产生了三天三夜说不完的故事。可惜大多故事刚发生也就忘了,或只得从勺头大叔的颠倒语寻些蛛丝马迹。

鸟在天上自由飞,鱼在水中欢乐跃。大河湾啊大河湾,清新空气里,灿烂阳光下,你就是人们心目中美如图画的桃花源。你把日精月华吸收,混以醇厚地气,将密实的、柔软的、多味的果实无私奉献给人类,让他们一个个筋骨强健、心房娇红、皮相光鲜、目光炯炯、牙齿洁白,从你的躯体上驻足或行走时,宛若上天的宠儿。

颠倒语,语颠倒,

千吨石头水上漂……

勺头大叔又吼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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