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姨》


我大姨不是我媽的親姐姐,我媽是我姥姥姥爺的獨根草,他們沒有給我媽留下一個兄弟姐妹。我姥爺在我媽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姥姥在我媽九歲那年也走了。

我媽的繼父在當時應該是一個有錢人,我姥姥是他的續絃,他的第一個妻子過世之後,娶了在當時還非常年輕漂亮的我姥姥,兩個人在一起五年,我姥姥也沒有替他生下一男半女,在我媽九歲的時候,她也撒手人寰,把我媽媽留給了我的繼姥爺。

常聽我媽媽說,她繼父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在我姥姥去世之後,他一個大男人拙手笨腳的,每次跪在炕上替她梳頭的時候,他就一直不停地掉眼淚。我媽那時候還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孩子,她看著她的繼父哭,自己也忍不住哭,一邊哭一邊問她的繼父:“大,你哭啥呢?”

我的繼姥爺一邊哭一邊說:“孩兒呀!大是哭你命咋這麼苦了!你將來去哪裡呀?”我媽說她那時什麼也不知道,她說她哪裡也不去,她就在大的家裡。

三個月以後,她的繼母就進門了,帶著兩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孩子。她的繼母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樣子不是很兇,但也從沒有給過她笑臉。

她在三歲多點兒的時候來到了繼父的家,幾年生活下來她早已認為她的繼父就是她的親爹,繼父對她很好,她也總是一口一個“大”地叫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親閨女。

生活的改變是在她的繼母進門之後,我母親說她也是在那時學會了看人臉色吃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腿腳勤快的從來不用別人安頓幹什麼,該餵豬餵豬,該打狗打狗,常常是做在人前吃在人後。

她的繼母一次也沒有打罵過她,她的繼父每次看見她小使小喚地做這做那,總是紅著眼圈兒。她常常聽見她的繼母對她的繼父說,你這個人啊,心地實在是太好了,我看你這是瞎養活瘦馬。

那時她還是一個孩子,這樣的話需要琢磨半天,但她從她繼父的臉色上看出了不對勁。每逢她的繼母這樣說,她的繼父總要囁嚅著說幾句好聽的,他說一個孩子也吃不了多少東西,況且你也沒有閨女,她一天給你洗洗涮涮的,也不是挺好嗎?

但我母親說她還是看見了繼母臉上的不滿,她假裝沒看見,總是一口一個媽地叫著,晚上給她的繼母打洗腳水,早上第一個起床做早飯。她繼父的家裡勉強容下她吃一口飯,她說那樣的日子已經很滿足了。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兩三年,我母親的大伯父還是過來,把她接回去了,他說這樣做不合適,他弟弟的孩子還是應該由他來拉扯,那個時候我母親已經十二三歲了。

我母親被她大伯接走的時候,我的繼姥爺哭成了淚人,他也沒有親閨女,在他的心裡早已把我母親認成了親閨女。我母親說她的繼母臉上也擺出一副捨不得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人家心裡的解脫,畢竟沒有任何關係。

我母親說回到她伯父家,她變得更加勤快了,因為她大伯家的孩子多,光景過得恓惶,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她和她大伯的大女兒,也就是我大姨常常到田間地頭挖野菜。我大姨比她大四歲,人又特別有主意,她對我媽比其他的堂姐妹們要好得多,兩個人出去挖野菜的時候曾經有一回遇到過狼,眼看著狼越逼越近,我媽嚇呆了,半天邁不開腿,我大姨見狀,一邊高聲喊叫,一邊拉著我媽奔跑。直到後來驚動了大人們,她倆才得以逃命。從那以後,我媽對我大姨格外依賴,兩個人雖然不是親姐妹,但勝似親姐妹。

那個年月的女孩子,十六七歲就已經老大不小了,我大姨在正月裡就出嫁了,我媽在回到她大伯家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被她大伯和二伯說給了南山那邊的一戶人家做了童養媳。彩禮要了六十塊大洋和三百斤莜麥。

我媽說她那時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我大姨出嫁的時候,我大姨抱著她的頭哭,她也跟著哭。這次她被定到南山那邊做童養媳的時候,她又一個人偷偷地哭了一場。

在南山的那家人家裡,我母親說她過得不算差,婆婆是一個嚴厲的老太太,但心地善良。公公是一個勤勞的人,看見我母親既會幹活兒又善解人意,也頗為滿意。我母親未來的丈夫比我母親大五六歲,她去的那會兒人家已經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了,那會兒村裡有一個叫杏花的姑娘,和這個小夥子經常在一起玩兒,我母親在這個小夥子的眼裡似乎更像一個小妹妹,兩個人沒有多說過話,也沒有男女之間的害羞,我母親說天生就沒有姻緣。

後來還真被我母親說中了,他們兩個人果然沒有等來圓房,我母親就在婦女解放運動中離開了她的婆家,在政府的幫助下襬脫了童養媳的命運。

我母親說她當時壓根兒也沒有想過要走,原因是她的婆婆在正月裡的時候,她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出去玩了一會兒,老太太便非常不滿意,批評了我母親一頓,我母親是一個天生要臉的人,遭遇了繼父繼母都沒有捱過打受過罵,她說她自己已經非常努力了,不該被人指責。

我母親就這樣解放了自己,她後來在她舅舅們的安排下嫁給我父親,日子過得不窮不富,她一過門就自己當家做主,因為我父親早已無父無母,這一點有好處也有壞處。

還是再翻過來說說我大姨吧,我大姨的命也不太好,我的第一個大姨夫在27歲的時候,秋天去地裡割莜麥,一個人想多幹點兒活,就捎了一個昏,月亮上來的時候,地裡還亮唰唰的,他只顧低頭割莜麥,沒想到讓兩隻狼打了伏擊,活生生地讓狼吃了。

等人們來地裡尋他的時候,他早已嚥氣了。我大姨當時還在坐月子,硬是強撐著安葬了我第一個大姨夫,帶著她的瞎眼婆婆嫁給了我的第二個大姨夫。

我的第二個大姨夫是一個老好人,他待我大姨帶過來的孩子視如己出,對待我大姨的婆婆也像親媽似的。

我媽媽在四十多歲才拉扯上我的,等我七八歲能走親戚的時候,我去過我大姨家一回,山路彎彎曲曲的,我一路上走不動,我母親揹我一會兒再拉我走一會兒,一路上遇到好心人還替她揹我一會兒,我後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到了大姨家的時候,我好像就有點發燒了,夜裡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就好多了。從那次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大姨家,我母親每年都會在冬天去大姨家幫忙做幾天針線活兒,她家的孩子太多,九個孩子兩個大人的針線活兒,我母親要幫著做去一大半兒。

我大姨天生不是做針線的人,她當時是村裡的生產隊長,還兼著婦女幹部,解放前她還是區裡的女幹部女黨員,幫助部隊做了大量工作。

後來日子漸漸好過了,我大姨家的孩子們也長大了,姨家的老五考上大學,一家人揚眉吐氣的,她的兒子們個個都是好樣的,臨老的時候我大姨終於過上了好日子。

昨天和我媽聊天的時候,突然想起來我大姨,伴著我八十多歲母親的嘮叨,我敲下了這段對我來說天方夜譚般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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