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离婚》

终于从北平搬到了上海,可孙小姐的婚依旧没有离得成功。

早先要面对的七姑八姨叔叔婶婶伯伯姨娘被搓堆儿留在了故都,和已经剥了皮的城墙一道老,一道朽烂。原是想着上海如三姐说的是快新地界,人和人总隔着些空子,没法子如家乡这般熟络起来,便觉得真要离婚或许该去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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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口的水和天津港外的水一样单调,差别无非是深一点或是浅一点的单调——换个色彩乏味而已。直到被横扫江面的汽笛声搅得脑仁儿不得安生,才终于直了腰。打法了困意定睛看,见到外滩江面点点白帆间巨轮的一刻,下意识地领略到了“自由”降临,忍不住让欢喜冒个头。甩脸看丈夫雪鸿,依旧的一副超然,眯着眼,用珊瑚架水晶黑镜片含住顶棚的白。

要是此刻骤然起身,孙梦慈恐怕自己会泄了密,让出笼鸟的心情被不相干的人悉知了去。初到一地还是安分点好,安分着自己,也就强迫了旁人跟自己安分,何况安分又不吃亏。

靠岸了三十分钟,船上人已走的七七八八,苏雪鸿却依旧故我。正午的光虽烈,却依旧刺不透镜片的防守,没法让他吃痛。江风里的腥不同于海上,混着一旁码头的臭,仗义来助阳光的阵,三番五次地催,但收效却不怎么样。

“二位这是在等车么?”开口人是本船的大副,“方便的话不妨到码头上等,那边也有凉棚。”混有马来血统的桐油色手指指向船舷下方,而手指的方向不远处,大副情人的阳伞显然没能好过这白帆布的顶棚,两臂上隐隐的红疹子成了火药桶的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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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碍你事儿了吧?“苏雪鸿一咕噜翻身起来,白边镶棕皮的鞋跺了跺,皮鞋重新钉过铁掌,在甲板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孙梦慈被这咯噔一声抻得一机灵,心里暗暗啐了那块铁掌一口。原先在北平时,初见他时就不喜欢这做派。但苏雪鸿自英法美意留学归来,博士的头衔便有四个,小觑不得。父亲盛年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官,领教了咖啡、雪茄和Lee-Enfield步枪,虽然还是要族人时时牢记中学为体,但新步调是不能不跟上的。直到婚后的第三年,二嫂的叔伯兄弟自纽约公干回来,携了那边妓馆的八音盒与踢踏舞鞋,梦慈才恍然了“四博士”嗜好的出处。为此,她洗了好久,洗到身上疼。反正他不碰自己,疼了也无所谓,甚至隐隐有快感。

要是能一直这样淡淡的疼就好了。

大副瞥见了孙梦慈短暂拉长的嘴角和眼中礼貌性的歉意,眼珠一转,收了憋在唇边的刻薄,嗓子混润低沉:“甲板上的清扫就要开始了,我是怕碍您的事。”

“瞅你客气的,早说嘛!Je suis désolé. Je suis désolé. (法语,对不起)”文明杖在苏雪鸿的手上转着圈儿,活像招摇过市的军乐队指挥手中的棒子,一个人的行进仿佛自带大、小号、军鼓和钹,声势震天。孙梦慈再次略略颔首,像是歉意又像是告别,眼睛却不厚道地偷瞄这船下刚刚被大副手指扫过的阳伞,以趋力证这甲板上只有自己是个体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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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汽车时孙梦慈的妆已然花了,下移的腮红暴露了颧骨的高度,让前来接站的乔治梁误以为她患了虚症,随身的小手提箱都硬要抢过去放在车后。从码头到松江老宅的几十里路上,梦慈手上再无可以把玩的事物,只能压低了帽边上的蕾丝,用打盹儿回避身旁亟待甩脱的尴尬。

一路的颠簸过后,在一片燥热中凝视着大漆斑驳着的床帮上的原木色,任谁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孙梦慈一路的克制与倦怠已经把自己逼到了绝境——此前明明已经想好断断然离开的,竟然纠结起这不相干的苏家祖宅中的家私来。回头看乔治梁被汗渍沤湿的衬衫前心,说不出的恶心。设想起在纽约时他曾带着苏雪鸿嫖过,更加厌恶。

坐在圆石靠背福寿纹扶手椅上的苏雪鸿,前北平交通银行理事,将后心紧紧贴在身后的石纹上榨取一点寒凉抵挡身上的蒸腾汗意,丝毫没有半点挪动的意思。老宅还是儿时的模样,姆妈殁去了这些许年,她过身的床依旧是原先的位置。想着要躺回去,躺在那棕绷上,和她短暂的相聚,撇开眼前这个女人。看到孙梦慈,苏雪鸿意识到自己当初的行径决然是个错误。回国便回国嘛,讲得什么学啊?自己从未打算供职讲台,却偏要逞这个能。哎,都是世风害的,让老头子认了死理:留学归国若不在大学里言说二三,就仿佛得中三元而未能夸官,十足的锦衣夜行,银钱白使了。演讲便演讲,老头子偏要去约女校校长,惹来一众师生的明牍暗笺,不回不文明,不回更像是心里含了脏。等一一复了,就凭空多出许多烦恼,画也没空画。画架枝了,颜料调了,还要应付一簇簇莺莺燕燕,空负了眼前景致。断不曾想,故国到底还是故国,倡导新时代的同时总要念着旧,含了机锋,打着埋伏,将早已惯于西洋生活的自己硬生生拽回到旧俗中来,孙梦慈便是这样的人,苏雪鸿婚后总会恼恨她的心机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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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时,周围同是学生装旗袍,独她多一件宝兰缎子的小披肩。没烫过发,却天生着打卷儿,别在鬓角前两缕衬脸型,有在马赛画大西洋海潮时身旁女人的错觉。寄来小札中的字学得是文衡山,衬她的人。字里行间不诉衷肠,不言春光,只谈白描与素描,讲自己的浅识。雪鸿动了惜才的念,忍不住要细细论述,日子久了,就只回她一人的函。回到三次,约了去潭柘寺写生。现下回想,才觉得那浅识的破绽是她故意卖予自己,引出后续一切是是非非尘飞尘落。

乔治梁把西装搭在门口一张下人用的竹椅椅背上,帮着下人张罗收拾,忙活的样子倒像是这是他家老宅。梦慈几回想叫住他,但又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家里的外人,主人没发话,自己倒像是多事。可继续这样坐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于是端了茶起身走到门口,放在门外的竹几上。

“治良,喝茶吧。”孙梦慈俯下身再起来,旗袍的皱褶在腰上叠了又叠,像流波滑过乔治梁的眼。“……以前在外面也是我帮雪鸿收拾,我自小收拾惯了。”乔治梁的手伸向茶杯,眼睛却落在了孙梦慈的腰间。忽然间,他觉得屋内的暗处有人在看自己,于是顾不上许多,连忙将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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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orge从来都闲不住,在纽约的时候,我也只能由着他。”又是纽约!孙梦慈连忙甩开了身后的阴影,钻到檐外的阳光里。仿佛屋内暗影里的声音也和纽约一样生了病菌,像要来吞噬自己,需要阳光来消消毒。“治良,你走的时候,方便的话捎我一程,到霞飞路伟达饭店去。”这样一句话让乔治梁怔了怔,想接却又接不下去。只好斜睨着阳光里那张轮廓淡淡的脸,含着一种模棱两可,正是这份模棱两可才能让自己当下好过。

“George是要在老宅小住陪我叙旧的。”

听到这话的时候,梦慈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偏厅的门槛,但却只能僵在那里,跟上一步也不是,退后一脚似又不能。回头看,天井里的光依旧亮堂堂的,走回去,就能让身上暖了。但那暖分明被苏家老宅的沁凉环绕着,太阳一下山,积在这些旧日庭阁中的寒凉就都藏不住了,要出来啖人血肉。饭店并不远,不过数十里,但走过去别样艰难。更何况自己的脚生得不好,怎样的皮鞋都会夹脚,路远时更要夹得人痛楚难当……

梦慈就这样想着,夜和寒凉又爬了上来,直沿着小腿肚抚触她的身子。一个机灵过后,她跟上一步,进了门,将房门死死抵住,燃起一星灯火,告慰自己的勇气,她觉得,明日它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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