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 不梦 青葱岁月 (八) 下

母亲的养父为我们家做饭的时间不长,几年之后,他大概感觉自己老了,有了落叶归根的想法。终于回了他的故乡——邻县那个临海的小镇,回到了他的亲生儿子身边。他的妻子仍健在。但他回去后,似乎并没有跟他的妻子和好。显然两人都十分固执。老夫妻仍是分开了过。

姐后来嫁去了那个小镇,常有他的消息传来。他也常去姐的婆家走动,了解一些我们的近况。又几年后,他突然死了,得到他逝去的消息后,母亲带着我急急地赶去他的故乡。待我们赶到那边后,姐带我们去他住的地方。

那是他儿子新建不久的一幢两层楼房,墙上的石灰还是黄黄的。木窗上还没有装上玻璃,用塑料纸简简单单地蒙着。从掀开一角的塑料纸望进去,他侧身弯着躺在水泥地上,一条胳膊弯曲着很怪异地朝上,似乎想挣扎着爬起来,但终于没有能爬起来的模样。

那时,正值隆冬腊月,他只穿着一身薄薄的棉毛衫裤。姐悄悄地告诉我们,他是被冻死的。看来,他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固执上。如果,当时妻子在他的身边,他会从床上滚落地后,因爬不起来而被冻死吗?

第34 不梦 青葱岁月 (八) 下

他死后,奇形怪状地僵直身子,让帮他拿衣服和弄上担架都很费了一番周章。他的儿子也是心狠,后来干脆让人弄折了他的胳膊,他才服服帖帖地任人摆布。看来,他是下了决心,要将他的固执到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能遂了他的心愿。

我和母亲只是送他上了去火化场的面包车。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时殡葬改革还没有施行,他的故乡紧依着山岭,为什么不直接将他葬在山上呢?而要让他再承受一番炼狱之苦?也不知道他生前有没有想葬身山上的愿望?如果有,而他儿子偏偏又将他送往火化场,那他的儿子的固执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为母亲的养父送葬时,我并没有看到母亲的养母。不知缘何她居然没有露面?她的儿子倒是见了面的,他只是朝我扫了一眼,朝我母亲点了点头,算是完成了全部礼节。

那时。小镇中学已进驻了“贫宣队”。所谓的“贫下中农宣传队”,其实只有一个人。让一个人组成队,是那个时代的特色。进驻小镇中学的是一个驼背的小个子老人,本身个子小偏又驼着背,看起来便越发的小了。他是一个文盲,将“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句俗语用在他的头上真是太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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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既然是宣传队,总得有所宣传才是!听他作忆苦思甜报告和吃忆苦思甜饭,便成了他的拿手好戏。隔几天,他便会组织全校师生来上这么一出。他很喜欢用的驼背来现身说法,他说,他的驼背是让地主老财给压榨的。如果没有地主老财的压榨,他会变成驼背吗?他用手指了指当下的我们,说:

“你们从来没有被地主老财压榨过,所以,你们的腰板一直挺的笔直!”

这倒是真的,我们一下子恍然大悟:这旧社会实在是太可怕了,把人都压榨成这般模样了!那些女生们,正佝偻着背,将手放在衣衫里,努力撑起衣衫,掩饰鼓起的胸脯呢,一听到他的话,慌慌将双手从衣衫里面伸了出来,直起的背脊。高高的胸脯顿时凸现了出来。她们的脸上立即飞起了两片红霞。让我们男生看得目瞪口呆。

这报告作得,还真是立竿见影呢!这样的一惊一乍,延续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后来,有人在嘀咕,说他讲的那些苦难怎么跟四川的刘文彩对付贫雇农的手法一模一样呢?也有人嘀咕说,他所说的便是《半夜鸡叫》中的那个周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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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知道,他的那些说法,都是从旁人的哪儿盗来的。四川的刘文彩,我只听说,家里建有水牢,这在当时,实在是太可怖了。《半夜鸡叫》中的那个地主,我那时一直觉得远不及四川的刘文彩来得直接了当。都已经做了地主了,还用得着半夜三更爬进鸡窝学鸡叫吗?这是何苦来呢?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时所宣传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当时的那个形势而编的。一切都是杜撰的。而我们却像傻子一般的被糊弄了好多年,也因此义愤填膺了好多年。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他不识字,这一切,又是谁学述给他听的呢?他的记忆力倒确实是好,能够如此绘声绘色地学说上老半天。

吃忆苦饭,实在是我最难捱的一道难关。忆苦饭是用米糠拌上剁碎了的番薯叶做成。被捏成了一个一个像米团子一般的东西。参加报告的人,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每人都分上了一个。在台上作报告的人也倒不例外,分给他的那个圆圆的东西,正在他的报告桌上放着呢!他拿起那个东西,闻了闻说:

“在旧社会,能吃上这样的糠团,已经算是美食了!”

我手中也正拿着这么黑乎乎地一团,捏在手中,米糠还硬硬地扎手呢!凑近鼻尖闻一闻,一股似香非香、似臭非臭、似酸非酸的怪味儿。我朝台上望去,以为报告人讲完后,会爽快地咬上一大口嚼起来。但是他没有。他闻了一下后,又随手放在桌子上,像是如此的美食,不肯轻易动口似的。他只把眼睛盯着台下的人,台下的人被他盯的心里发毛,怕被指责成“忘了吃资产阶级的苦”的典型,只得咬上一口拼命的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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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没有吃过这种米糠捏成的糠团子,但用米糠拌上粥汤喂过鸡鸭。知道吞咽这种米糠时,会呈现什么样的模样。果然没错,台下大嚼的人,大嚼时,脸上还露出些许“我不然地狱,谁入地狱”的勇气.等到口中的唾液被米糠搅拌干后,不得不吞咽时,脸上的痛苦,便精彩纷呈了。

咬的那一口小一点的还好一些,脖子一梗,便已下去;咬得那一口稍微大一些的,这下可惨了,吞又吞不进,吐又不敢吐。哭丧着脸,眼球直往上翻,只差像鸡鸭一般地伸长脖子拼命地朝里咽了。许多人嗓子眼上因此被咯出了血。这样的美食。实在是太难下咽了!

我后来有一次没有将那个分到手的糠团子悄悄丢掉,而是将它带回了家。父母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我得问一下,当年他们是不是吃这种东西长大的。母亲接过那个米糠团,一脸的惊诧:

“什么?吃这种东西?这东西能吃吗?”她翻来覆去地看着,“你可千万不要去听人家瞎讲,这糠能吃吗!吃进去,屎都拉不出来!”

父亲接过糠团,一迭声地责怪:“你将糠捏成这么大一团!鸡鸭能吞得下去吗?忆苦饭?”父亲笑着摇了摇头,“旧社会,就是再穷也用不着吃糠呀!只有那些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才会去猪食槽里偷糠吃呢!”

第34 不梦 青葱岁月 (八) 下

学校后来觉得老是听那个贫宣队作这种忆苦思甜的报告有些乏味,再加听了报告后还得吞那个糠团子实在太恐怖。干脆去小镇最大的那间工厂,请了资历最深的那个老工人来作报告。那个时候,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只有请了工人来,才能压那个贫宣队一头,让他无话可说。

那个老工人资格很老,他不仅受过中国资本家的压迫,还受过外国资本家的压迫。他曾在外国的大轮船上做过水手。这番经历,在小镇上扳着手指数不出第二人。他往台上一座,高高胖胖的身子,自是气度不凡。

他一开口便声如洪钟,历数了他所被资本家剥削的苦难经历。他居然在外国大轮船上当过水手!他应该见识过多大的场面啊!这对于从未离开过小镇的我们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他的经历让我们羡慕得忘了他曾经遭受的剥削。末了,他说:

“这些外国的资本家比中国的资本家更会剥削人,不然,我们为什么要老喊打倒帝国主义呢?在外国轮船上,资本家总是逼我吃白白的大馒头。天天吃,顿顿吃!让我吃得脸庞乎乎肿,两眼成条缝!”

第34 不梦 青葱岁月 (八) 下

我们在台下的所有人,都正聚精会神地听他演讲呢,听到此处,都不由得愣住了。这不是吃得发胖了嘛!整个礼堂里顿时鸦雀无声。良久之后,才爆发了一阵差一点掀翻屋顶的轰然大笑。他坐在台上,对台下的大笑有些莫名其妙,还以为是自己讲得实在太精彩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也得意地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那条聪明的黑狗,最终还是在一次外出时,被人打成了重伤。看来,父亲尽管采取了“骟了”的措施和截掉了它的一段尾巴,还是不能阻挡它想往着外面的世界的步伐。

受了重伤后,它还是挣扎地逃了回来。但是走路时,身子已在发飘。而且,总想在墙边擦它的肚子,我和大弟仔细查看了它身子,外表一点也看不出它已受伤的迹象。它只是不让我们碰它的肚子,我们知道它受了内伤,赶紧喂它吃云南白药和保险籽,它倒是很乖巧地舔吃了。但是,第二天,它还是蜷缩着死在了饭桌底下。

……

(未完待续)

PS:选自胡杨木著作纪实文学《百年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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