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鄧曉芒《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的迷失


鄧曉芒(1948年4月7日-),男,中國著名哲學家、美學家和批評家。

鄧曉芒先生在2008年11月8日《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的演講中認為: “人的自我或者自我意識具有擺脫不了的自欺的一種本質結構,以各種辦法抹煞和無視這樣一個結構,就形成了一種自欺的人格。只有正視這樣一個自欺的結構,承認它,反思它,批判它,才能在動態中建立一種獨立的人格模式。”

為什麼人的自我意識是一種自欺的本質結構呢?從鄧曉芒的闡述中,我們瞭解到,“可以簡單地這樣來說,所謂自我意識就是把自我當對象來看的意識”。由於自我意識“有一種把自我當對象的特質,於是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即自我意識要把不是對象的自我當作對象來看,要把不是自我的對象也當作自我來看,這個當作難道不是自欺嗎”?

由此,鄧曉芒先生從自我意識特有的自相矛盾的悖論的根基上揭示,自我意識有著一種自欺的本質構造,這樣的自欺本質如同人的“原罪”,始終揹負在人性和人格之上,如同美國科幻大片《帝國大戰》中的大能,時刻籠罩著黑暗。無論大眾的日常求取,還是領袖的政治抱負;無論是人生、創造,還是藝術、信仰,都充滿著自欺的本質。


在鄧曉芒那裡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亦有積極的一面,好比善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力量,惡也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力量。自我意識有負面,也有正面,但這種正面必須犧牲自我的獨立性為條件,才能使你獲得豐富的生活內容,使你非常有信心,使你生活有了意義,有了價值。

鄧曉芒先生認為,儘管自我意識的自欺是永遠消除不了,但是可以通過真誠懺悔加以調節,不斷解決它產生出來的問題,建立一種動態的獨立人格。至於明知自欺是自我意識的本質,仍用自我意識的真誠懺悔來調節自我意識的自欺,是否真的有效呢?或者說,真誠懺悔的本身是否為一種更為高級的自我意識自欺呢?並由此是否會進一步陷入一種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的死循環呢?我們在鄧曉芒先生那裡就不得而知了。

怎樣來看待鄧曉芒先生的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呢?我以為:



對自我意識,鄧曉芒先生從我、自我、自我意識上作了詞源、句法、形式邏輯的細細分析,得出的結論是: 凡意識就有我和自我,當意識把自我作為對象就產生了自我意識。這樣個見解對不對呢?我以為是有問題的。

鄧曉芒先生實際上從未勘察過地球生命意識方式演化的歷史,人類的意識結構和人類的概念意識特點。不瞭解從古至今,地球上的生命意識產生的兩種不同方式: 一種是身體方式的,由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和神經迴路、大腦中樞組成的直觀感知的表象系統;另一種是概念方式的,通過符號指稱構造的抽象認知的概念系統。

身體方式直觀感知的表象系統,人類有,動物也有。這樣的意識方式,能夠把外部客體刺激製作為龐雜的直觀表象,但這樣的意識方式並不會產生我和自我的抽象指稱。對於任何一種動物來說,它們永遠不會我、自我地告訴我們,它“叫什麼”,它“是什麼”,動物的意識是沒有我和自我的符號抽象指稱的,更是不會以我、自我為對象,構建自我意識的。對於動物來說,它們的意識方式是直觀表象的,是沒有我、自我的指稱抽象構造的。在直觀表象的意識方式中,動物擁有的是一種直觀安危和情感的自體意識,你去狩獵它,它會直覺自體的危險而逃跑;你去友善它或從不危害它,它會直覺自體的安全而親近。人類的身體方式直觀表象意識和動物的身體方式直觀表象意識是相同的。身體方式的直觀表象意識也是意識,因而不能說一切意識中都有我、自我的抽象指稱,都會發生以自我為對象的自我意識構造。

指稱抽象構造的概念認知意識,動物不具有,人類則具有,其原因在於,指稱抽象構造的概念認知意識是人類符號指稱文化的經驗歷史鑄就。概念意識的特點是,它通過符號標識的指稱和抽象,賦予身體意識方式提供的直觀表象,“叫什麼”和“是什麼”的名稱和定義規定,由此生成抽象的事物概念和概念認知。當概念意識以人為對象,賦予“叫什麼”和“是什麼”的名稱和定義的指稱抽象構造時,則產生了一種概念方式的我、自我和自我意識,這是我、自我和和自我意識的共生原理。自我意識本質於概念方式的賦予和建構。這裡的關鍵是,不是意識中本有的自我以自我為對象生成自我意識,而是概念方式以人為對象的指稱抽象構造,生成了我、自我和自我意識。這樣,自我意識的本身並不存自我以自我為對象的矛盾結構,也不存在自我意識以不是對象的自我為對象,不是自我的對象為自我的邏輯悖論和自欺本質,鄧曉芒先生完全把事情搞錯了。



鄧曉芒先生例舉了亞當和夏娃在蛇的誘惑下偷吃了上帝禁食的智慧果,有這樣一段描述:“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裡面吃那個蘋果的時候,雖然是撒旦在誘惑他們,但是他們在吃蘋果的那一瞬間是自欺的,認為自己這樣幹上帝不會怪罪我,明明上帝已經宣佈了他們不能吃那棵樹的果,但是他們找了種種理由,如吃了智慧之樹的果子可以使人聰明,上帝怎麼會責怪我們呢?所以自欺就是人的原罪”。這段描述在我看來是完全要不得的。在《聖經》的故事中,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裡無憂無慮、赤身裸體地生活,和動物一樣沒有明亮的眼睛、沒有智慧,是沒有“我”和“我們”的自我指稱的自我意識的,怎麼可能在吃智慧之樹果實的瞬間編造種種自欺的理由呢!這樣的自欺理由,我以為只能是鄧曉芒先生為他們所編造的吧。自我意識並不是人的原罪,亞當和夏娃因偷吃了智慧果,被上帝無情逐出伊甸園,卻由此獲得了智慧、自我意識和自由意志,不畏艱辛勞苦和汗流浹背,走向了人的世界的創造,我以為是非常值得點讚的。《聖經》的故事只是故事,實在的歷史則是,遠古時代的幾支人種動物,在群體狩獵採集的食物分享生活的分配指稱需要中,通過聲符和圖符的製作,用於對象的指稱包括以自身為對象的指稱,獲得了指稱構造的概念認知、概念虛構、概念創造和自我意識,以文化演化的方式把自己從原始叢林和巖洞中拯救了出來,由人種動物嬗變為了文化人類,並一步一步地通過農耕文明、工業文明、科技文明,獲得了日益發展的現代文明。



鄧曉芒先生認為,康德說自在之物不可知是康德逃避自欺的無奈之舉,康德是知道自在之物而說自在之物不可知的自欺。我以為儘管鄧曉芒先生翻譯了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但並沒有透徹康德提出自在之物的重要意義。自在之物是康德批判哲學的一塊基石,康德的認識論以先驗的感性為開啟,先驗感性把來自外部的自在之物刺激製作為龐雜的直觀表象,為先驗的知性提供了範疇判斷的現象界,進而為先驗的理性提供邏輯推論的材料。試想,如果沒有自在之物提供的外部刺激,先驗感性憑什麼來製作直觀表象,為知性的範疇判斷提供現象界呢!康德認為認識不能進入自在之物的根本緣由是: 第一,自在之物不是現象界,兩者是有界分的;第二,認識是感性、知性和理性的先驗結構製作;第三,認識是不可能揚棄現象界和認識的製作結構,獲得沒有現象界和沒有認識製作結構加入的認識,進入與現象界和認識製作結構無關的自在之物原型的;第四,我們可以經過思維的反思,知道自在之物的存在,但並不意味著能夠進入沒有現象界和認識製作結構的自在之物原型的。康德的自在之物,是康德批判哲學體系的需要,並不存在康德的逃避和自欺。



鄧曉芒先生把大眾的日常生活求取,領袖的政治抱負,以及人生、創新、藝術、信仰等都歸入了自我意識的自欺行為,是很不妥當的,也是不公道的。鄧曉芒先生這樣做,目的是為了在人的自欺本質的揭露中,獲得一種普世價值的真誠懺悔精神,用鄧曉芒先生的話來說就是:“我提出這樣一個話題來,也就是要促使當代人的一種思考,也可以說是一種再啟蒙,把啟蒙深入到每個人的人格內部。我們以往的啟蒙太表面化了,講究社會改造、革命、改革,這當然都是需要的,但是從來沒有深入到每一個人對自己本質性的理解。”鄧曉芒先生的出發點是好的,是想造就一種高於社會改造、革命、改革的人格啟蒙,造就一種普世的獨立人格。但是鄧曉芒先生把什麼都往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這個籃子裡塞是不切實際的。實在情況是,人類的概念意識中,有一個概念虛構的能動,即在種種概念抽象的生成中,進一步以抽象之抽象的能動,製作種種統攝共性的、組合想象的、集合進階的、對立統一的、歸納的和推論的種種非感知表象形態的概念虛構。這樣的非感知表象形態的概念虛構造就了人類獨有的追求精神創造和物質運動統一的概念之物創造,以人類特有的精神理性和實踐理性走向人類文化和人類文明的高度發展。從概念認知到概念虛構進而到概念創造,是人類智慧和人類文明的精髓和源泉。把這樣的精髓和源泉歸結於並不存在的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的驅動,顯然是非常不恰當的。此外,對於自我意識的真誠懺悔,鄧曉芒先生又如何能保證不再陷進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的死循環,改變“人在骨子裡頭就是一種自欺的動物,他的自我意識本身就是一個自欺的結果”,而達到更高的獨立人格呢?



在康德那裡,自我意識是一個先驗的統覺意識。而我的理解是,當概念意識以人的主體為對象,建構了人的自我意識後,就會進一步生成概念統攝的能動,把自我意識上升到統攝的高度,一方面,造就自我意識的總體性;另一方面,造就自我意識不斷上升的佔有慾望、目標動力和自由意志的驅動性。因此,不是自我統覺造成自我意識,而是自我意識必然導致自我統覺。

鄧曉芒先生認為,自我意識以一切對象為其自身,最終則為對象的遮蔽而必然失去獨立的人格,論證了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在我看來,鄧曉芒先生是想歪了。自我意識的統覺是人類的概念認知,從個別認知走向總體認知的主體必然;自我意識不斷上升的佔有慾望、目標動力和自由意志,則是人類歷史發展的永恆驅動。自我意識的總體性和驅動性,在各種社會的、自然的、人文的、個體的、群體的等等內外因素的複雜關係中,會產生各種正負的作用、影響和事件,但都是不能用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來解釋和歸結的。

總之,鄧曉芒先生的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是不存在的,把人性的正面和負面一味歸結於不存在的自我意識的自欺本質,對人類社會的種種現象不作具體的歷史進程的分析,無疑是一種哲學的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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