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對話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深度對話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週二,我們推薦了是枝裕和的新作[真相]。今日讓我們從他和奉俊昊的對談中,再次深入瞭解這兩位亞洲頂級導演,看看他們對於電影的理解。(為了便於理解,相比視頻對話整體有改動)

從日韓描繪“家庭” · 是枝裕和×奉俊昊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奉俊昊:時隔2年再見。

是枝裕和:差不多兩年了。

奉俊昊:[玉子]那時候。

是枝裕和:上次還是[玉子]的時候。

奉俊昊:遲來地恭喜您[小偷家族]得到金棕櫚獎。

是枝裕和:謝謝,以及真心恭喜您了。

奉俊昊:電影節第二天,您就立馬給我發了祝賀郵件,很感謝您。

是枝裕和:真的嗎,您客氣了(笑)。不過說真的,我認為無論得獎與否,都不會影響到您的評價。

但這回您的作品是首次獲得金棕櫚獎的韓國電影,實在是非常好的獲獎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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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屆戛納電影節,[寄生蟲]獲得金棕櫚獎

奉俊昊:而且恰逢今年(2019年)是韓國電影百年,所以感覺更有意義。

[寄生蟲]拍攝是去年(2018年)5月18日開始的,當時拍攝大概第一週,應該是一兩週的時候,得知您獲獎的消息,非常開心。

但因為當時正在拍攝有點暈頭轉向,沒能給您送去祝賀,現在覺得很抱歉呢。

是枝裕和: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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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屆戛納電影節,[小偷家族]獲得金棕櫚獎

奉俊昊:還有就是,雖然這事需要小心翼翼去對待,但還是不得不提。

在當時9月[寄生蟲]拍攝即將結束的時候,通過新聞,我看到平時就非常喜愛的

樹木希林女士的訃告,特別震驚。

那時是拍攝快要結束的時候。為什麼要提及這件事情呢,在我拍完[寄生蟲]以後才有機會去看[小偷家族],所以從一開始看電影的時候,就已得知希林女士已經離開我們。

在這個狀態下看這部電影,感覺很不一樣。

很抱歉,雖然一開始就說這麼讓人難過的事情,但畢竟您和她在眾多作品中都有合作,包括[步履不停]、[比海更深]。最後一起工作的過程,您的感想是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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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回想當初[步履不停]上映時,從您那裡收到了寫著很長感想的郵件,其中就有您對她在片中演出的稱讚,我在收到後立刻念給她聽。

她本人也非常喜歡[母親],我想她之所以會熱切地談論這部電影,也許是她一邊想象由自己飾演其中母親的樣子,一邊去觀賞這部電影吧。

我曾暗自期待過,能有她跟您合作的一天,卻沒能實現,實在是非常遺憾。

奉俊昊:雖然很遺憾我沒能跟她見上面,她在[小偷家族]裡,那場特別美的海邊戲,在那裡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對這眼前一切說著感謝的樣子,當然全世界觀眾應該也有這樣的想法,對我來說,這也是樹木希林女士最後的告別

成為那樣的場景,讓我記憶特別深刻。希望您可以聊聊那天拍攝這場戲的情形,很好奇自言自語那部分的演繹,應該也是和您探討過以後再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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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那句臺詞實際上是她的即興發揮,劇本里是沒有的

拍攝是在2017、2018年的時候,她的病情算是穩定了下來,其實我也沒想過那就是最後一次合作了,但現在回想起來,算上一些小角色,我們已經在六部作品中共事過了。

她也多次對我說“老是拉我出來拍戲我也很為難啊”,也許在她的心中已經感覺到“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關於拍攝的順序,拍[小偷家族]時,不是按照順序來拍的,海邊的鏡頭其實是在第一天就拍好的

在拍攝的第一天,她就必須先拍電影最後的一幕,在克服了這種十分艱難的狀況後,反過來在冬天攝影開始時,她健康稍有恢復後再補拍前面的鏡頭,就是這樣一個過程。

在順序不對的狀況下拍戲,而她演出了“終於抵達了那片海”的感覺,她作為演員實在是令人敬佩。

最後,即興發揮中她的那句“謝謝”,在電影完成後重新觀看,果然能看出其中包含了許多意義,不止是關於電影本身的類似“最後的話”的內容,即使是在現在,回看時也依舊會感到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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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俊昊:對我來說,正像剛才說的那樣,她已經離開了我們。因為是在知道這個事實的狀態下首次去看這部電影,那場戲那句臺詞,就是即興的部分,真的讓我感受到像是對我們做出最後告別,讓我心中更多了一份傷感。

還有,我特別好奇的是,在最後巴士上那場戲,祥太他不是自言自語嘴裡唸叨著“爸爸”嗎,車外中川雅也一直在奔跑,在那裡也是自言自語的。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樹木希林女士那場戲是即興的,是因為在那裡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所以才會故意在最後設定祥太的部分也自言自語嗎?

我個人是覺得這兩次自言自語都很重要,還是說祥太的部分是劇本里就有的內容。聽您說完以後,我突然很好奇。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是枝裕和:本來的標題是“放聲呼喊”,它像是許多無法說出聲的感情與語言,就像是轉變成語言之前的那一類情感。

怎麼說呢,每個人都懷抱著的這類事物,我的想法就是將這些描述出來。

只不過在臺本上,最後“爸爸”這句臺詞,是因為我想讓少年以無法傳達給父親的形式說出口。怎麼說呢,只有這個是必須的,臺本只有最後是固定的。

所以希林女士很有可能是在知道標題後,在看到這個鏡頭時,她自己也有某種感覺,覺得雖然無法表達出聲,只能說給自己聽的話。雖然我還麼有在臺本上寫出來。

我想她是覺得,如果她去說的話應該會這麼說吧,所以才會說“非常感謝”這句臺詞,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像這樣對劇本進行深度解讀分析,為了將這部電影本身引導至,所想達到的主題,而進行了即興表演,我想這就是她最厲害的一點。那一句話大概是被祥太的臺詞所引發出的,她自己的思考。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奉俊昊:對此我也深有同感。我覺得這是名演員們的共同點。看宋康昊演戲的時候,也會發現。

就算是偶爾的一些即興發揮,說出一些即興臺詞,也不單純是為了讓那個場景搞笑,或者為了凸顯自己,才去即興表演。

雖然是即興的瞬間,反而強化了整部電影。給人的感覺就是將導演想要闡述的主題更為強化。

真的,我們現在在聊的這些著名演員,對我們這些導演而言,可以說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也會讓我們導演想要跟他們探討表演,想要去依賴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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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另一方面,您是怎麼跟兒童演員拍戲的呢?我覺得這個事情特別神奇。

我覺得吧,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導演和您,您兩位導演在引導兒童演員去演戲這方面,真的可以說是讓人驚歎的大師級別。我經常對此感嘆敬佩不已。

這次也是帶領著祥太與百合兩位兒童演員,展現出了讓人讚歎的表現。雖然這是很概括性的提問,但在這方面確實有很多想要向您請教的。

是枝裕和:剛才聽到把我和阿巴斯導演放在一起,感覺有些不妙。居然能被相提並論,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奉俊昊:把這個問題稍微再具體化一點的話,先來談談飾演祥太的這位孩子,您是在哪裡發掘的吧。他本身就是演員嗎? 還有在[無人知曉]裡的柳樂優彌也是,在當時也是讓人感到非常震驚的少年。您到底是怎麼找到的呢? 就是看著他們就會覺得,他們比大人還要更滿懷心事。感覺像是早已揹負很沉重的人生包袱。

孩子與我們對視的眼神中透露出這種感覺。到底您是怎麼發掘到他們的,首先想要了解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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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要說城檜吏君的話,雖然他幾乎沒有演過戲,該怎麼說呢,是少年偶像團體的成員,在叫做Starmen Kids團體中唱歌跳舞。他來參加了試鏡。

當時是先坐下了。幾乎是坐下的瞬間,我就覺得“啊,就是這孩子了”。柳樂君也是這樣的。 相對於演技是否優秀,“我想拍這孩子”“就拜託給他了”,這種感覺更重要。選男孩子時,很多時候都是依靠直覺吧。之後要做的就是相信直覺,這次也是一樣。

在拍攝過程中,他的表現力也漸漸變得豐富起來,也從周圍的大人身上進行吸收。如此一來,成長也非常快速,感覺比優彌還要快。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奉俊昊:在拍攝過程中個頭也會長的吧?是枝裕和:檜吏呢,但是檜吏是還沒有。雖然現在已經是中學生了,但是在拍攝過程中並沒有太大變化。

反而是年紀更小的小美雪,那位飾演百合的女孩,在拍攝第一天掉牙了,門牙的下牙掉了。

當時我還覺得“怎麼辦啊”,就想“那乾脆拍個掉牙的場景吧”。於是才忽然有了百合牙齒掉下來的時候,戴假牙的奶奶就去世了,這樣的劇本。

也是一種不得已下的對策吧。根據掉牙這個設定,重新改了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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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俊昊:反而這樣讓電影的寓意變得更豐富更好了呢。是枝裕和:是啊,最開始見到那孩子的時候,她才四歲,拍攝時滿五歲了。那時還沒有把全部劇本給她,都不知道故事會如何發展,就參加了拍攝。

在奶奶去世以後,故事漸漸地往悲劇發展。在那之前都還十分歡樂的,每天來參加拍攝。

然後奶奶去世,進入了她要接受詢問的狀況時,像是“奶奶的事要保密哦”“提到去海邊的事,也要說是五個人一起去的哦”,把這些告訴她之後就開始拍攝。

但一旦開拍之後,她就覺得“自己會忍不住說出來,感覺沒有自信了,不想演”。怎麼說呢,那時她真的,實際的自己與角色的設定已經融為一體,會覺得“不想演難過的鏡頭”,變成了這種狀況。

為此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等她,拍攝也停止了四個小時。有好幾次都出現了這種狀況。

即使這樣,周圍的演員們,也提供了願意等待的環境,不會強求她去表演,把她這份真實感情也加以利用了。

這方面其實我也稍微有點罪惡感。就是這樣也一邊將其融入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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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俊昊:要有能夠等待的環境和柔軟性,孩子在電影中非常自然真實的姿態才能被打造出來啊。我很深刻感受到這一點。是枝裕和:是的,孩子們需要的就是等待。奉俊昊:您很經常以家族為主題拍攝作品,這次感覺更加正式向日本或者社會系統本身某種分界線衝突的領域進行擴張,在那裡從一開始就放入自己的主要目標。

是帶著對主題的野心開始拍攝的嗎,還是自然地想著這樣的人物、場所、狀況會怎麼樣,自然而然地展開呢?我很好奇,一開始寫劇本的時候。

是枝裕和:一定要說的話,是前者吧。

在[比海更深]裡,所有一切都在家中,事件與故事都是在此發生展開,真的就是所謂的家庭劇,都是隻在家中展開的故事,是以此作為方向的。

在此條件下拍攝完一部電影后,在那之後再想講述有關家庭的故事,就能將視點提到更高的水平,去展現社會之中的家庭,如今是如何被解體的,像是這種故。這正是講述產生摩擦並遭遇解體的家庭的方法。 我是這麼想的。沒有血緣的人們,在某個時刻因為犯罪而相識,集結在一起。此時我們的家族觀念,或是正義感之類的,就會導致那個家庭瓦解。

我最開始所想的,就是講述這樣一個故事。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奉俊昊:[比海更深]和現在的天氣有點像,在公寓裡度過一夜的故事,是非常詩意的。如果說那是詩一樣的感覺,[小偷家族]在我看來有點像人類學報告。

日本,還是世界任何一個社會,終究承受不住的個人與家庭的,某種細膩的狀況、細節,存在著承受極限的系統的故事,是這樣展開的故事情節。

在是枝裕和導演的諸多家族電影中,這是新的境界呢。我對這一點非常驚訝,同時感受到了電影的那種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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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讀了導演您寫的書,那本自傳,講到以前和侯孝賢導演見面的時候,導演給他看了故事劇本。

侯孝賢導演說,為什麼要這樣先弄好分鏡,在現場看完演員表演之後,再定攝像機的位置就好了,不是嗎?侯孝賢導演那麼說的時候,您說您感到非常衝擊。

歲月流逝,現在您幾乎已經達到那樣的境界了。現在完全就不依賴於分鏡。

是枝裕和:是的,是的(大笑),那個時候真的是被批評了,所以真的很震驚。

對方是我最喜歡的導演,讓對方看了我完成的電影,內心還是有些希望受到表揚的,哪怕只是客套話也可以。

那時我想得到表揚,因為才出道不久,結果卻聽到“您在畫分鏡啊?在進入拍攝現場之前,您畫了分鏡圖,對吧”。我回答說是的。

因為當時是通過翻譯來傳達的,所以對方的意思也較為溫和地傳達給了我。

對方的意思是,在觀看演員的表演之前,您能明白,要怎樣、從哪裡開始拍攝才是最好的嗎?不先讓演員動起來看看,您是不可能知道該從哪裡開始拍的。您明明是拍紀實片的,卻連這個也不明白嗎?

對方就像這樣微妙地評價了我。當時我真的非常震驚。

從那以後,我變得沒法畫分鏡了,因為實在很害怕,那時我變得有些膽怯,於是便放棄了,甚至有種就算畫了也要馬上丟掉的感覺。如今也以此作為嚮導,保持著畫了就扔的感覺。

不過會想起來,能被批評真的是太好了,真的,讓人非常感激。

奉俊昊:侯孝賢導演真的是很可怕。

(同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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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第21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是枝裕和、侯孝賢、李滄東對談、合影

奉俊昊:我雖然也就只拍過七部電影,最近經常炫耀說,水平現在還在那裡,我照著我畫的分鏡都拍完了,

完成的電影和我的分鏡沒什麼區別,就愛這麼到處炫耀。看來我的水平還停留在那裡呢。是枝裕和:您十分擅長畫畫啊。在畫分鏡圖時,就拿[寄生蟲]來講,您是在什麼時候畫的呢?是在決定好攝影地點和完成佈景之後全都畫好,還是說在那之前就已經畫好了呢?奉俊昊:我一直以來寫的劇本都是適用於實際空間的

當然現在是外景場地確定拍攝、佈景設計確定、圖景或者CG將佈景構造全都完成之後,再來寫故事劇本。在那之前寫的,其實我覺得都沒什麼意義。

是枝裕和:啊,明白了,就是在那個空間前提下去畫。

奉俊昊:特別是[寄生蟲],富人家和窮人家都是佈景窮人家周圍環境也全都是佈景

所以和美術導演密切溝通後,提前用3D在電腦程序上,把所有房子的構造都做好了。特別是富人家,電影60%都是在那裡拍攝的,如果沒有那個準確的構造,就沒有辦法畫分鏡。

於是將那個房子幾乎原原本本縮小在電腦上,做出了房子的數字模型,模擬了攝像機的位置來準備的。

是枝裕和:全部都是佈景嗎?

奉俊昊:都是佈景,除了道路全都是佈景。

是枝裕和:哇,好厲害。

奉俊昊:所以製作費超支了很多。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是枝裕和:不,那個……這樣啊,半地下的優秀設定,我是想過可能從那個家的視角看出去的都是佈景。連那個家竟然也完全是佈景。

奉俊昊:電影大部分的故事和諸多秘密的故事都要在富人家展開,只能提前花功夫對那裡進行準備,寫劇本時,大致的構造我已經在腦海中整理好,然後給了美術導演。(我需要的基本房子構造)

[小偷家族]中那個房子,也在電影中佔據了70%以上的分量。您是怎麼準備外景和佈景的呢?我看的時候就很好奇。

是枝裕和:那個家本身是實際存在的,是實景吧。

從圍繞著玄關的走廊外面,向裡拍攝的鏡頭來說是實景。同一個房間佈局用佈景來製作。那個家,已經不能住人了,雖然是家。

而留在那個家裡的隔扇和傢俱,我們把還能再用的東西,用佈景的方式代入,然後再現。

奉俊昊:我們也在貧民區使用了大型佈景,諸如門窗這樣的材料,實際是首爾市內老舊的拆遷房子,美術導演經常去籌措,這方面感覺是類似的。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一般會在哪裡寫劇本?我會在這樣的咖啡館裡寫,您主要在辦公室寫嗎?

是枝裕和:其實在事務所幾乎沒寫,是在飛機(上)等地方。

奉俊昊:

飛機上嗎?

是枝裕和:是的,新幹線裡之類的,還有在國外,語言不通的地方的咖啡館裡寫,總覺得周圍有人的話,可能您和我一樣吧,周圍有人的話,反而不會有干擾的樣子,這樣的空間反而最讓人能夠進行下去。

奉俊昊:挺像的,我也沒辦法獨自在孤立的地方寫,我要是一個人呆在宿舍的話,會一直像熊一樣躺著,背靠著躺著,然後躺著睡過去。

但是在咖啡館寫就不能躺在地上,所以我經常在咖啡館的角落裡寫劇本。

您會帶著筆記本電腦出門嗎?我主要是用平板來寫,用無線鍵盤。

是枝裕和:嘿,我是手寫的,一開始的時候還是手寫的。

奉俊昊:用筆嗎?

是枝裕和:是的。

奉俊昊:哦哦。

是枝裕和:有幫我抄寫的助手。我給他拍下來,發送過去,然後對方謄寫下來,我收到後再用手寫修改,非常麻煩別人的方法。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奉俊昊:我如果是出版社社長、編輯的話,我可能會把您親筆寫的臺詞原原本本地出版;把影印本出版了,在日本有這麼出版了嗎?

是枝裕和:沒有……

奉俊昊:您沒想過要給演員們手寫的筆記本或者原稿嗎?在演員的立場上看著那個,那種感覺,導演的字跡就這麼作為劇本,應該會深受感動的。

是枝裕和:啊,那個啊,因為在拍攝中經常修改劇本,於是就手寫了“對不起又修改了”這樣的信,把它夾在裡面,像辯解一樣。“因為您的演技太好了,所以劇本改了”,這樣的信我寫了很多。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小偷家族]中國大陸定檔時,是枝裕和手寫贈言,感謝觀眾

奉俊昊:所以演員們充滿活力、令人驚人的樣子,是因為您對待演員真摯的態度。導演的電影中的演員形象和角色形象都散發著光輝,應該這麼說嗎?

[小偷家族]其實也是,雖然我不太瞭解安藤櫻,但看過電影之後非常驚訝,因為很多感覺交織在一起。

是枝裕和:其實我也特別震驚。

奉俊昊:這是第一次合作嗎?您們之前是否合作過呢?

是枝裕和:請她出演是第一次。

奉俊昊:剛才提到的(安藤櫻),在接受警察調查時,突然留下的眼淚。雖然很多人說過,這是一個名場面,但我覺得除了這場戲之外,還有很多戲都是很驚人的。

還有一場突然想起來的戲,她進了監獄之後,祥太和中川雅也一起面試,不對,和安藤櫻面會的時候,那個時候的臺詞和表情都特別好——“我們對這個孩子還不夠盡心”,“我們沒法把這個孩子養好”

安藤櫻坦白的時候,她的表情有點像近藤先生以仰視的角度拍攝的,看到的時候非常驚訝,就覺得演技真的非常……雖然不清楚她是用怎樣的方法來貼近角色的,但我覺得她是一位非常細心、優秀的演員。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是枝裕和:確實這樣啊,我也這麼覺得。很不可思議,那一場戲,我也覺得她真的很出色。在現場交談的時候甚至有點驚訝了,坐在那個位置說的話和進到裡面去,哽咽地說著“再見”,然後消失,稍微展示了一點笑容。

她提出的問題是——“表達感情的配比是要6:4還是7:3?”“大概是什麼程度呢”是這麼問我的。

我告訴她:“那我們先試試6:4吧”。而最後用的那個鏡頭是7:3,前半段用了稍微強一點的感情來表現,走到裡面的時候,稍微減少了一點,可以說是非常數字化的表現,微妙地,將情感的釋放方式改變了。

也不是說所有的場景都用這樣的方法,但是要提到那一場戲的話,眼前和裡面的比例,要用怎樣的感情分配來表現,她是有在計算的。我覺得很有意思。

奉俊昊:非常驚訝,我之前推測她可能是一位靠本能演戲的演員,出人意料的是,她還是一位採用了數字式的方法,做了充分準備的演員。

是枝裕和:說真的,她還有我稍微抓不準的地方。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奉俊昊:之前和宋康昊前輩在聊天的時候,他也提到過,“我其實會不斷練習,做很多準備”即使有些時候的表演看上去像即興發揮或本能的爆發,但其實他已經在家裡練習過很多遍,一會這樣演,一會那樣演,也花費了很多練習的時間,他有這麼說過。

是枝裕和:剛才稍微無意中聽到,說您喜歡廣瀨鈴

奉俊昊:我很喜歡[海街日記]。雖然我本來就很喜歡導演的作品,但[海街日記]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部電影,電影裡廣瀨鈴的演技也很驚人,我覺得有了她,這部電影才能成立。

就覺得這個少女是寶石般的存在。

導演的電影經常討論“不在”,丈夫消失了、家中的長男死了、還有像是母親不回家。電影集中於一個“不在”的狀態中,當然[海街日記]也是在“不在”裡的。

父親死後,兩家的女兒們相遇了,應該說劇情反而變成了對“存在”的讚頌嗎?這個少女的存在就是一種喜悅,這個角色由廣瀨鈴擔任,像寶石一樣散發著光輝。

是枝裕和:是這樣的,不過,那部電影裡的她,真的被各種東西所祝福著,她的存在被祝福著,雖然是以痛的形式。真的是身體素質高,耳朵又好,可能吧,不久後……現在可能只能用日語表達,可以說是一種超越了語言的牆壁。

雖然希林女士沒有實現。我希望務必要在奉導的電影裡見到廣瀨鈴。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奉俊昊:希望那一天能夠到來。

[第三度嫌疑人]中廣瀨鈴又飾演了完全不同的角色,但[海街日記]和[第三度嫌疑人]的拍攝間隔大概有一年,在這段時間內她變得非常成熟,成為了一位有魄力的演員,所以我當時非常驚訝。

當時是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工作方式還是不同的接近方法(來演戲的)嗎?

是枝裕和:其實我什麼都沒有做。真的,什麼都沒做。

我覺得她真的很厲害。

她也是[第三度嫌疑人]的時候在片場完全不拿劇本的人,全都記在腦子裡了。奉俊昊:她專注力的強度……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因為電影的氣氛完全不同,是專注力的強度不同嗎?她給我的感覺完全變了。

還有,李相日導演的[怒],這部戲也是在[第三度嫌疑人]前後,廣瀨小姐也在裡面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面貌。我很期待她將來的表現。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是枝裕和:時隔許久,這次[寄生蟲]在韓國進行了拍攝,在這期間您拍攝[雪國列車]和[玉子],以此作為經驗,這次您久違地在韓國用韓國演員,也就是所謂的用母語在自己出生的國家拍攝。

那麼那兩部外國電影,以什麼形式影響了[寄生蟲]呢?

奉俊昊:拍攝那兩部電影的時候確實非常辛苦,從現在看當時辛苦的原因,不是因為在國外、因為外語臺詞,是因為電影的規模有點大,作為導演的我才覺得有些負擔[雪國列車]的製作費用大約是400億韓元[玉子]的預算大概在620億韓元左右。電影本身的分量、規模變大的話,龐大的預算是會給導演帶來負擔的。

比起在韓國還是外國拍攝的差異,預算帶來的負擔更大。

至於語言的部分,在[雪國列車]之前,我就在[東京!],和香川照之、蒼井優等日本演員合作過,即使我不太會日語,和優秀的翻譯一起拍電影的時候,有時候會合演員們分享一些細膩的情感表達,一起交流。 剛開始的時候還是有點害怕,但是做著做著就覺得容易了,“

啊,原來我們在分享著相同的感情、感受。”好像拍攝的第二天,突然感受到這一點,從那之後就變得非常輕鬆了。

所以[寄生蟲]在韓國拍攝的時候,不需要翻譯就可以拍攝,雖然非常方便,但那不是決定性的部分。

每個導演對於電影規模是否適合自己都會有不同的考量,我覺得[寄生蟲]、[母親]這樣的規模對我來說,是最合身的衣服的感覺。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是枝裕和:

提到演員的表演,我也非常同意呢,非常同意。

我也是在完全不懂法語的情況下到片場去的。看了以後也會覺得,啊,剛才那個真是優秀的演技,啊,剛才那個有點感情不到位或是用力過猛,能夠捕捉到理解這些的真實感受。

我還是在2008、2009年與裴鬥娜合作拍攝([空氣人偶])的時候就想過,果然我也想拍出這樣能夠超越語言的電影,想象力和價值觀能夠共享的話就能超越語言,這樣的感覺很強烈,所以這次也想著要挑戰一下。 有一點很難的是,凱瑟琳·德納芙是非常自由的演員,節奏……明明完美地掌握著距離,在這距離中能說出完全不同的臺詞。這種情況下我喊了Cut的時候,能表現出非常具有節奏的感情。

問了翻譯的人,回答說“嗯,完全和劇本不同的臺詞”,這樣的情況屢次發生。

那種時候就非常困擾,話語本身發生了變化的時候,就非常困擾。即使這樣,最終還是拍到了非常好的鏡頭。算是在法國促成了非常好的拍攝合作。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奉俊昊:我的[寄生蟲]也要在日本上映了,應該也很快會再到東京來。上次[玉子]上映的時候也見過了,希望不久之後還能再見面。是枝裕和:謝謝。奉俊昊:謝謝。

深度对话丨是枝裕和×奉俊昊

你最喜歡這兩位導演的哪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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