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日記節選》圓圓先生遺著(僅供學術研究)

——城市雖然被日軍包圍,可春天還是倔強的闖進了我的院落。每年這個時節,我的保姆也知趣的一早就搖下一院的花,灑上一地的水。她曉得我最愛落花的。

——時局越發的不明朗。司令部的參謀朋友說,圍城的有二十萬人,守城的只有四五萬。他們軍需部長說,“彈藥和糧食,也許不能再支持一個月了吧?”

——大倉米店的夥計來送米,說“米價又漲了。”不過老闆還是原價給我,說是照顧聞人,並且讓夥計帶了幾棵膠州白菜,雖然吃不慣,還是很欣慰有這樣的朋友,叮囑夥計代我向老闆說謝謝。

——槍炮聲總是不斷,夜裡也不能靜下來寫東西。飛機時常來光顧,周圍的房子十停裡也有五停落過了彈,防空洞已經鑽過不下百回,幸而我這間小閣子被保留著。書也好好的,一看到它們,我就無比的愉悅。人,總要有些自己的空間。哪怕外面天翻地覆,哪怕外面濁浪滔天,沒有什麼能髒得了你心裡的世界。

——里長帶了幾張白紙,煩我寫白詞。我問傷亡怎樣,他紅腫著眼說,“死人,天天死人,刻刻死人。好多家都死絕了。里長要成伍長了。”一行說一行哭。我也陪著落淚。夜裡想到這些人到了豐都會是什麼樣子:沒有胳膊,沒有腿腳,沒有腦袋,開膛破肚,拖家帶口……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溼鳴啾啾! 唉,人都死沒了,仗還打個什麼勁兒?

——早上有幾個青年闖入我的家中,青眉赤眼的徵走了我的一條棉被,說是去給傷員墊擔架;還扯走了兩條床單,說是被炸死的人沒有棺材。這樣的亂世,我也看開了。只是可惜這些青年,雖然不能上課,也總要溫書才是。

——醫院的冷醫生來看我,說她累得不行。我問她怎麼了,她說這些天鋸了上百條胳膊和腿,連手術鋼鋸都斷了,只好用木匠的鋸。我的心電擊一樣的痛。冷醫生淡淡的說,前線的物資很缺,鋸下來的腿上的鞋子都除下來送到前線去,據說一簍一簍的裝,一車一車的運。都是她親眼見的。看她閃爍的言詞,似乎是不是運到前線也未必。

——樓下李太太發狂似的喊,“昨日東城大捷,殺敵四千有餘。”於是許多人附和著。這數字確切麼?我不想拂他們的興致,但一貫的學風,迫我打電話問參謀朋友。他吞吞吐吐的說不清楚,這越發印證了我的質疑! 如果對敵宣傳,擴大一些本沒有問題,可對自己宣傳,誇大只會造成盲目樂觀。而且,為什麼不說我們死了多少人?難道我們死的人,連個數字也不是?

——總有人在憧憬勝利。然而,戰爭有勝利麼?我們不死人麼?日本不死人麼?兩下里數以十萬計的生命犧牲了,還能有勝利可言麼?

——逢著鴻運茶莊的大查櫃,他說士紳們昨天向司令部請命,要求與日軍聯繫,休戰三日放城裡的百姓逃難。司令部的長官笑他們痴,說:“日本鬼子在南京放過老百姓麼?我們只有血戰到底而已。”還說,“援軍已經在路上。”天知道援軍在哪裡!難道我們還要搜刮了百姓高薪請美國人、蘇聯人來打仗?他勸我以聞人的身份建言,我苦笑不迭。要是有人哪怕肯聽我一句勸,事情何以會到這步田地。

——這兩天槍炮聲小了些。戲劇界要去前線慰問,還約我寫一出新戲。我是斷然不會的。他們的用意我很明白,無非歌功頌德。“一將功成萬骨枯”,從小讀這詩長大,戰士的辛苦沒人比我更清楚,他們不過是“斬首數萬”的戰績裡的犧牲品而已。況且一個有操守的文人,怎麼能歌功頌德?

——約稿人親來說服我,如果不歌頌將軍,也應該歌頌士兵。我笑了,如果沒有士兵,又怎會有戰爭?如果我們的人,日本的人都不參軍,世上又怎麼可能有戰爭?!約稿人很生氣的,說我不懂得感恩。我輕蔑的笑看他漲紅的臉,“士兵的職責是什麼?”他像一隻皮球被蜂針扎破似的低下了頭。

——深夜,我拿出友人積年的信,抽出那張泛黃的照片,看一眼這個時節應有的櫻花。世上還有什麼花比櫻花美麗、大方,儀態端莊?唉,濟南雖然被佔據了,但圍城也就撤了,老百姓總可以像舊日裡過活,也可以去看花。看到櫻花,不禁想起奈良的同學,京都的朋友,他們可都還好麼?

——幾個相知的朋友來看我,安慰我不要被報上的批駁和諷刺所沮喪。我豈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那無非是三廳的廳長指派人寫的拙劣文字。我的文章固然不是第一流的,我的風骨不敢落在二流。於是朋友們恭維我是“遠東的良心”,我真是愧疚。托爾斯泰被稱為“俄羅斯的良心”,可俄國民眾還是經歷了血的革命。我能做些什麼?無非是呼喊不懼聲竭吧。

——和平局面多麼的來之不易!是誰在盧溝橋開槍的?誰又被理所應當的處罰了?不分強弱、不計代價的教訓多麼慘痛! 是誰不顧幾十萬百姓死守南京?這些教訓不能等到戰爭結束再反思。

——中山先生在日本學習過,委員長也在日本學習過,為什麼?如果日本比我們落後,比我們野蠻,兩位先生去日本學習什麼?飛機撒下的傳單上不是說,只要我們後撤三十里,他們就保證居民的安全麼,為什麼不談判?

——盧森堡不是沒有被圍城麼?丹麥不也沒有被圍城麼?巴黎不是一幢房子也沒有傾倒麼?而德國人也像我想的那樣,畢竟誰會不愛巴黎。

——莫里遜先生捎來了稿費。真難為他們,戰事如此緊張也不失信用。我問他何以英美對中日之戰不予調停,有失大國風範。他奇怪的看我,“難道你沒聽說雙方未曾宣戰,英美不便調停?”我真是驚詫莫名!我也算消息靈通人士,平日聽人說於道途多矣,居然不知沒有宣戰就發生戰爭?我立刻為自己近乎指責的問題侷促起來。不宣而戰,不是視國聯的規矩如無物?這是誰的責任!

——今夜給上海的Eileen小姐擬了回信。她已在校刊發表過文章,很有才氣。告訴我租界裡一直安定,上海也恢復了。說了些仰慕的話,透著女孩兒的真純,讓我不覺得一絲諂媚,不禁樂意教導她多讀書,文章總以暴露人性之陰暗為宗旨,才能有永恆流傳之意義。而不要貪圖時下的趣味,弄些傳單式的文字。!

——槍炮聲停了,飛機也多日不曾來。忽然沒了思緒,筆也拿不動。只好溫了半夜和語,以備不虞。

(注:圓圓先生於1945年8月15日自殺,遺著流失,僅存此日記片斷。以此略可窺見抗戰時期部分文人之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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