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大多是圓形人物，很難有好壞之分。但有一個人，一點人味都沒有，簡直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這個人就是賈雨村。
我讀《紅樓夢》有幾遍了，但這回在疫情下重讀，突然對賈雨村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既有憎恨，也有一點同情。
且看賈雨村身世。賈雨村“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
準確把握賈雨村千萬不能錯過這一段，這是賈雨村整個人生底色和發展邏輯。“詩書之族”，所以賈雨村受過良好教育，有思想，有才華，出口成章，才思敏捷。“仕宦之家”，又使得賈雨村有理想，有抱負，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舉止有度。
“因他生於末世”，這句話太重要了。賈雨村生於末世沒落之家，這是雙重的沒落和潰敗，儒家理想齊家治國平天下。補天補家，賈雨村責無旁貸。《紅樓夢》中重點提到生於末世還有兩大能人。一個是王熙鳳，“凡鳥偏從末世來”，一個是賈探春“生於末世運偏消”。他們何其有魄力，何其有才華，何其卓爾不群，奈何生於末世，生不逢時，只能明珠投暗。
詩書官宦之家，可見當初家族的鼎盛，但如今“一身一口”，末世淪落至斯，這就必然帶來兩個結果：一是賈雨村躲無可躲，藏無可藏，必然要承擔家族振興的重任。二是無牽無掛， 除了貧窮和鎖鏈，什麼也不會丟失，很可能就膽大妄為。
綜合起來，賈雨村才華橫溢，志向不凡，有重振家業和實現遠大抱負的目標。這時的賈雨村不就是我們每個讀書人？寒窗苦讀，渴望出人頭地，既報效國家，又光耀門楣，重振基業。
但賈雨村也有我們不同的地方，因為身負絕世才華，見過大場面，所以總能遇見貴人，逢凶化吉，但他剛開始一點也不奴顏婢膝，反而卓然而立，自律自重，更贏得仕宦之人的尊敬。
甄士隱想要資助他但卻顧及他的自尊心，每每不能如意。這一方面固然是甄士隱厚道惜才，另一面就是賈雨村確實不是池中之物。
雨村自況“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還有詠月“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無不讓甄士隱驚為天人，掏腰包心甘情願。終於在酒席半醉之中，賈雨村說出了眼前困窘，甄士隱則是大喜過望，未待說完。立馬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此何等大恩大德，但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
而且拿到盤纏之後，沒有和甄士隱招呼一聲，當晚就從葫蘆廟啟程，小沙彌叫他擇日再走，他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
大才之人，根本不在乎迷信鬼怪，他們相信的就是自己。王熙鳳也不信鬼神。她說：“我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這一方面說明賈雨村務實、百無禁忌，沒有精神束縛和思想包袱，能夠把自我能量最大化；但如果走向反面，那就是毫無敬畏，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在賈雨村兩次為官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有人說要觀察一個人，最要緊的是觀察他的感情生活。我正是從賈雨村的感情生活中發現賈雨村有點可愛。
當日賈雨村在葫蘆廟落魄之時，在甄士隱家中，偶遇一個丫鬟擷花。只見那女子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更要命的是，那丫鬟看見了雨村，雖及時迴避，但想起或是主人誇讚的賈雨村。這樣一想，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兩次回頭看自己，狂喜不盡，自為這女子有意於他，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
後賈雨村做官歸來，並未忘記這個女子，但此時甄士隱家被一把大火燒燬，女兒又被拐賣，終於窺見人生底色，跟隨空空大士、渺渺真人一起走了。雨村聽說甄士隱遭遇“倒傷感嘆息了一回”，為何只傷感嘆息一會？這就是大丈夫，明白世事無常，並不過於在意。又問英蓮，聽說看燈丟了。雨村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此時的雨村大家覺得如何？我以為，真是一個磊落大丈夫也。
然後雨村密書一封討要丫鬟嬌杏作二房。為何要密書？乃是父母官剛剛上任不宜風風火火納妾，終究不太中聽。事實上賈雨村就是要報落魄中被眷顧之恩。賈雨村“乃封百金贈封肅，外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
嬌杏這丫鬟命好，一年生子，兩年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作正室夫人。難怪雪芹寫至此，感嘆一聲：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這是什麼？這就是命運。甄士隱的大恩大德，最後卻被嬌杏摘了桃子，難怪曹公給她一個好名字“僥倖”。
我在想，雨村並未忘恩，更沒有負義，而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相當有情有義。想想看，一個官員連一個姿色平平的丫鬟兩次回頭都能牢記在心，非要娶回家，豈能不報答掏盤纏資助的甄士隱？
那麼，賈雨村何以墮落了？何以壞到最後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這要從賈雨村第一次丟官開始說。雨村大比之年會了進士，選入外班，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
上司參他內容很奇怪，明明雨村“才幹優長，恃才侮上，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但上司隻字不提。反而說他“且沽清正之名”，那就是賈雨村的貪腐簡直是良心貪腐，已經壞了官場規矩，有沽名釣譽之嫌。而所謂“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明顯是賈雨村施展自己才華和抱負，大刀闊斧幹實事，而且“總以事理為要”，根本“沒以上司為要”，或者根本不鳥上司。官場不論才華，只看位置，如此以下犯上，不是“擅纂禮儀”是什麼？
由此看來，第一次為官，賈雨村完全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一個官場另類，他被參了一本趕下臺之後，“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何以如此？就是因為賈雨村得罪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破壞了整個官場規則。賈雨村與整個末世官僚風習格格不入，是一個末世劇照裡的亂入者，賈雨村膽子也太肥了？這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失敗，但卻不是賈雨村的失敗。賈雨村沒有錯，但他的失敗卻是必然的。
這一次跟頭跌過之後，賈雨村就學乖了。在罷官的那一天，在重回苦寒人生的那一刻起，作為讀書人的賈雨村就死了，他完全放棄過去所信奉的一切。他將歸來，但他已不是過去的自己，而是一個末世官痞和梟雄，他開始嗜血，發誓要把自己失去的東西拿回來。
雨村罷官之後，執教林黛玉，他曾與冷子興縱論天下英雄，雨村表明了一個觀點：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表明雨村已經進化論了，開始遵循叢林法則。
這裡有一個對比，為了達到恢復舊職的目的，賈雨村“面謀之如海”，請求林如海幫忙寫信給賈政推薦。林如海說：“弟已修下薦書一封，轉託內兄務為周全協佐。”請看雨村的表現，“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雨村唯唯聽命……
這哪裡還是賈雨村，當年那個一貧如洗、甄士隱封贈50兩白銀“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的賈雨村已經不存在了。
到了京城，賈雨村竟然恬不知恥對賈政以宗侄自稱，卑躬屈膝，奴才相十足，原本的良知和氣節蕩然無存。除了往上爬，其他一切都已置之不理。好在賈政被他的才華折服，連親外甥女黛玉都沒見馬上就幫他打點，雨村也不耽擱，夤夜復舊職。此次走馬復職，雨村早已摸出了門道，那就是要想做官，一是要朝中有人，有奶就是娘，把可見的大腿緊緊抱住；二是要杜絕人性，臉皮厚與黑，才能天下無敵。
此後他對恩人甄士隱的女兒英蓮被拐賣，買主馮淵又被薛蟠活活打死的慘劇，古井無波，反而接受門子點撥，葫蘆僧判了葫蘆案。竟然把英蓮判給薛蟠，製造了“菱花空對雪澌澌”的人生悲劇。只讓薛蟠給人家一些喪葬錢，以此取悅四大家族。
為了巴結賈赦，奪取人家的一把古扇，把石呆子治罪，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
一旦不要人性，喪盡天良，這個官就好做了。石呆子算什麼？甄士隱算什麼？英蓮算什麼？良心算什麼？天理算什麼？天王老子也不能擋住自己升官發財的路。
果然在應天府沒幹幾年，王子騰就親自保舉賈雨村進京做官了。一直做到大司馬。賈政對賈雨村究竟有多麼好，不僅提攜他，敬重他，甚至差點因為他把寶玉揍死。只因為寶玉在賈雨村面前表現不佳。寶玉為何表現不佳？蓋因此時賈雨村完全是一個祿蠹，恰恰是寶玉深惡痛絕之人。
但問題是雨村可以依附賈家，也就可以依附別人家，甚至依附賈府的仇敵和對手。要知道賈府就在火山口上，宮內鬥爭激烈，內憂外患。
以曹雪芹自家經歷來說，曹雪芹曾祖母孫氏是康熙的奶媽，其子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祖父與康熙是發小，兩人關係極好。康熙繼位當然要把大肥缺送給自己最親信的人。什麼最稀缺？一是穿的絲綢，二是吃的食鹽，這兩者都無可替代。康熙於是把江寧織造和江淮鹽運使都給了曹家。曹家還兼任皇帝在江南的耳目，康熙六次南巡，四次都由曹家接駕，可見曹家的榮華富貴。
但問題是，一旦改朝換代，新皇帝肯定要把肥缺收回去再分配給自己寵幸的人，而且擔任耳目得罪人肯定非常多，一旦失勢受到的報復也不會少。山雨欲來之際，賈雨村敏銳地巴結了賈府最大的對手忠順王爺，並且刺探賈府的政治動態，深挖賈府的內幕，最後給與賈府致命一擊。
當權力成為唯一的信仰，當人性徹底讓位於獸性，賈雨村簡直混得風生水起。他恩將仇報把英蓮作為取悅薛家的見面禮，他翻臉無情把門子發配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他對賈府反戈一擊獲得新主子的讚賞，沒有什麼壞事他想不到幹不出。
在87版《紅樓夢》結尾，茫茫大雪之中，寶玉見到帶枷的賈雨村，赤著腳走在雪地上。“因嫌烏紗小，致使枷鎖枉。”這就是賈雨村最後的結局。但坐在轎子裡的那個人是誰？我們恍然發現，那個人居然是葫蘆廟裡的小沙彌，也就是後來幫賈雨村出謀劃策的門子。可以說，門子是又一個賈雨村，“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第一次賈雨村一腔正氣為官，最終被革職，而且還惹得龍顏大怒，差一點就被咔嚓了。第二次厚黑為官，最終還是被黑吃黑，這就是末世文人的悲哀。無論廉潔還是貪腐，結局都沒有任何改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末世之下，豈有良臣？可恥可悲可憐的賈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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