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部丛刊》五编出版序言

《四部丛刊》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商务印书馆的亮丽名片,它不仅为彼时出版成功树立了典范,更成为滋养学人,催生研究成果的学术渊薮,历来享有盛誉。《四部丛刊》出自张元济先生之手,所以谈《四部丛刊》必要谈张元济。

张元济(1867——1959)字筱斋,号菊生,浙江海盐人。一八六七年出生于广东。其远祖乃南宋横浦学派创始人张九成。光绪十五年(1889)浙江恩科举人。三年后,与蔡元培、唐文治、汤寿潜、尚其亨、张镇芳、叶德辉等同登光绪壬辰(1892)榜进士,改庶吉士。散馆后,授刑部主事。光绪二十三年(1897)考取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张元济初入社会,正是中国积贫积弱,备受欺凌的苦难时代。如何“救国图强”,乃当时仁人志士共同求索的真理。供职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张元济,尤多知外交事务和外国长技,很快成为一个改良主义者,遂建议成立学堂,并撰写七千多字的奏稿,进呈光绪皇帝,反复强调强国亟需培养人才,光绪皇帝在颐和园召见了他。惜变法很快失败,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其他人或革职,或逃散,一时星流云散,张元济则遭到“永不叙用”的处分。时晚清重臣李鸿章惜其才,乃荐其到盛宣怀创办的南洋公学译书院任总校兼代办院事。“戊戌变法”失败的严酷现实,使张元济认识到中国社会受两千多年君主专制钳制,思想守旧,民智未开,觉悟未醒,想通过一次变法就能强国是幼稚的幻想。他指出任何政治改革强加于冷漠、毫无生气和愚昧无知的大众,必然毫无结果,遂更加坚定了他“教育救国”的理念。

张元济以“辅助教育为己任”,于一九〇一年投资商务印书馆,一九〇三年初任该馆编译所所长,一九一六年任该馆经理,一九二〇至一九二六年改任该馆监理,一九二六至一九五九年任该馆董事长,一九五九年八月谢世。他主持商务印书馆期间,组织了大规模的编译出版工作,当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的一次实践;他所参与规划出版的《最新教科书》,无疑是他辅助教育思想的具体实施;组建藏书楼涵芬楼,后扩展为东方图书馆,以保障出书品质,开私营出版社建馆藏书之先河;组织编纂影印出版的《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及《续古逸丛书》,未尝不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教育学术思想的体现。可见这位从“戊戌变法”中走出来、被宣布“永不叙用”的莘莘学子,始终未忘自己变法图强的初心,用终生的出版实践,回击了“永不叙用”的荒谬。

《四部丛刊》初编,于一九一九年开始辑印,一九二三年出版蒇工,费时四年。其后,张元济又陆续发现一些较印入初编的版本更好的本子,遂将先前所印该书撤出,更换更好的善本,并于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九年重新印制初编。这种不惜工本、不护短隐误、追求至善的经营理念,口碑极佳,鲁迅、胡适、蔡元培、黄侃等学界名流均交口称赞,一时购买如潮,洛阳纸贵。一九三二年,上海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一二八事变”,日军飞机有针对性地轰炸商务印书馆,日本浪人混进东方图书馆纵火焚烧了这座珍贵的图书宝库。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三日,张元济给胡适的复信中尝言:“商务印书馆诚如来书,未必不可恢复,平地尚可为山,况所复者犹不止于一篑,设竟从此澌灭,未免太为日本人所轻。兄作乐观,弟亦不敢作悲观也。”(《张元济全集》第2卷549页)在如此艰难的境遇中,《四部丛刊》续编于一九三四年辑印出版,显系张元济对日本人企图毁我文化阴谋的实际回撃。一九三六年,《四部丛刊》三编辑印出齐。

《四部丛刊》前三编的编纂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中的首要环节是选书与选本。为保障书的品质,张元济尝广泛征求意见。他曾将《四部丛刊》选目分寄多位学者,一九二一年二月七日致函王国维:“前承开示《四部丛刊》续编目录,当于同人商榷,略有增减。兹印成草目一帙,聊代誊写,今呈上一份,谨祈鉴察。所增各书如有未合者,仍乞加以删汰。又何书以何本为宜,亦祈指示,即就原原目注入掷还,俾可汇印清目,再向各家商借。”(商务印书馆《张元济全集》第1卷241页)在致王国维的另一封信中,又请他校补了《元氏长庆集》及《张说之文集》,使之更为美备。一九二七年一月三日又致书北大教授朱希祖:“再前年承示购得抄宋本《水经注》,甚为王君静庵(王国维)所赏,曾代估影印工价,议而未行,至今悬望。敝馆近日复印《四部丛刊》,中有《水经注》一种,原用武英殿聚珍版本,静庵来信谓不如改用尊处抄宋本或黄省曾刊本。鄙意兄所藏从宋本出,黄本究逊一筹。因思吾兄本有流通之意,不揣冒昧,敢为陈请。”张元济的《日记》中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更是随处可见。一九一六年三月二日载:“约王病山、朱古微、俞恪士、寿丞、刘聚卿、徐积余、郑稚星、刘翰怡、张石铭、李梅庵、郑苏龛在一家春晚饭。”(商务印书馆《张元济全集》第6卷20页)以上诸人都是当时家富藏书的大家,是张元济商借底本的对象。可知为保障《四部丛刊》的出书质量,张元济呕心沥血,劳苦功高。

正如他的嫡孙张人鳯在《四部丛刊》四编序言中所说:“张元济在《四部丛刊》三编完竣之日,即着手四编的准备工作。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二日致吴其昌信曰:‘去岁奉九月一日手教,于《四部丛刊》四编应采用各书多有指示,不胜感荷。’亦即一九三六年九月一日之前,他就给吴其昌等多位学者去信,征求《四编》的意见。信中还托吴其昌代为向任赣沈探询明覆宋本《鹤林玉露》的版本情况。浙江海盐同乡、历史学家朱希祖曾向张元济建议:‘《宋大诏令》等,大都希望早日出版。有数种书虽系宋元版,而学术上似少有价值者,以少收为宜。’张元济表示:‘《宋大诏令》颇多讹字,尚须校勘,承属早出,自当赶办,以答盛意。’潘景郑在《四部丛刊续集草目题识》中记述:‘涵芬楼向滂喜斋借影了一批典籍,印入续编,但还有不少并未编入,惜所印不及十种,尚有借印而未成书者,如《东观余论》《颜氏家训》《诸儒鸣道集》《雍录》《大金国志》等。’张元济自己收藏并十分珍爱的典籍,则有明隆庆五年叶恭焕手抄本《负喧野录》, 系百余年前从海盐张氏涉园藏书流散之本,由傅增湘在北京为他买得;另一部为明洪武刊本《郑师山集》,‘此书为弟所有,极不易得,将俟修补后看能否照相,拟印入《丛刊》也。’”

张元济一九三七年二月十六日致刘承干信称:“《四部丛刊》四编,今岁仍当续出,惟发售预约时期现尚未定。一俟书目编成,当即呈政。”同年三月六日致丁英桂信云:“《丛刊》备用之书,如《契丹国志》《名臣碑传琬琰集》《诸儒鸣道集》《玉堂类稿》《周益公文集》照存底本可作传真者,乞检出发下一二种,以便续制。瞿启甲之子瞿熙邦回忆:‘尚有再续目录,亦列十有余种,垂以抗战军兴,遽告终止。’”(瞿凤起《答友人问吾家回应影印事》)。可知在《四部丛刊》三编编印出版后期,张元济已开始筹备《四编》事宜。惜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寻衅酿成“卢沟桥事变”,全民抗战爆发,《四部丛刊》四编就此中辍。八十年后,上海柳和城先生在《济南大学学报》发文,披露了张元济《四部丛刊》四编草目,由首都图书馆副馆长周心慧发现,携来共商核实编纂出版事宜。

《四部丛刊》四编草目著录极为简略,需要逐一寻检核查:对其中书名不确者,加以核正;卷数不确者,加以核实;对作者题名、表字、雅号不合规范者,皆考出其真实姓名以著之;对目中所题版本笼统者,加以细化具体,如目中只题宋刻本、元刻本、明刻本、明抄本、清抄本、稿本等,都要先加判断,而后尽可能给予详实著录。总的印象是原选目盖非正式敲定的规范目录,似是先生随时想起随时记录之目,核实很费周折。好在经过不懈的努力,总算整理出一个较原草目版本更好的书目。张氏原选一百三十二种,有七种今已不知下落,还有几种大书,如《册府元龟》《国榷》《明文海》等,近年都已影印出版,不再重印,总得一百二十三种。少数几种,当初张氏所选之本不及现存之本更好,做了适当调整。随着《四编》的出版,这个核实后的选目亦早已公之于世。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张元济致丁桂英信云:“顷思得拟将照存残宋本《梅宛陵集》,影印六开本出售。本拟引入丛刊四、五编中。此小种抽出单行或尚可售。但照存底本有何等书籍,均不记忆。可否乞抄一分。敝处迁移后无可查考矣。”(商务印书馆《张元济全集》第1卷116页)在这封信中,张元济明确提到了编《五编》的计划。柳和城先生《四部丛刊未刊书考略》一文亦考证:“(张元济)按照原先计划,还将推出《四编》《五编》,由于抗战爆发,商务印书馆再遭浩劫,计划随之流产。”可见,柳先生也洞察了张氏编《五编》的构想。通观《四部丛刊》初、续、三、四编选目,张先生选目思路亦清晰可见,盖是从学术资料价值、版本价值、实用价值和求真精神等几个方面入手,广征博采,商借公私,所以迄今虽仍未有张先生亲自选目的发现,但沿着前四编的甄选思路,我们又拟出了一个五编选目,藉以完成张先生想做而未竟的期冀。

纵览《四部丛刊》前四编选目,我们会发现张元济先生以时间为纵线,前贤著作为横线,构建起了一个十分严密的选目体系。然而,限于当时的客观条件,寻访底本的不易,仍然有一些本子没有被发现。这就在这个体系中留下了一些空白,《五编》所选之目,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从而使《四部丛刊》这一大书更加详备。

《五编》选目有如下几方面特点:一是大量补入《四部丛刊》前四编未收的唐人文集,底本多为明代铜活字印本;二是收入了一些价值极高的手稿本;三是选入了极为稀见的传抄本;四是收录了一些罕传的刊本。前四编虽已收录不少各种版本的唐人文集,但初、盛唐人文集收的有限。如许敬宗、虞世南、王昌龄文集,均为张先生所难寻,而明人铜活字排印之本可补其阙。明弘、正间所存宋、元刊本尚多,以这些宋、元本为底本用铜活字摆印行世者,历来为藏家视为“下宋版一等”,十分珍贵。张先生亦重视稿本,如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查继佐《罪惟录》稿本,就是张氏多方访查而收入三编者。而五编特将元人张仲寿《畴斋文稿》手稿编入。书内“畴斋”“自诒叟”,乃张仲寿自钤。明初为宋濂所有,以有“宋景濂氏”钤章可证。后归项墨林,以有“子京父印”“墨林秘藏”钤印可证。入清曾为梁清标物。后归藏内府,尝为乾隆皇十一子和硕成亲王之物,故其上有“怡晋斋”钤章。张仲寿以书法见长,故又有“乾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等印。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上海图书馆所藏清人朱鹤龄《禹贡长笺》稿本,世无二帙。清人翁方纲所撰《苏米斋兰亭考》八卷,有王树枬跋,今仅存一卷,弥足珍贵。这些珍秘的稿本选入《五编》,可以普惠学林,增强雅好,陶冶性情。《五编》还收录一些明、清抄本,有些书不见刻本,惟赖抄本以传,为少数藏书家所仅见,实为存世孤本。如《录异记》,出自明代藏书家秦四麟之手,又有何义门跋,学术版本价值不言而喻。秦四麟字景阳,一字西岩,号季公,又号五岭山人,江苏常熟人。万历贡生。善词曲,精音律、喜抄书。是有名的藏书家、刻书家。其家抄书稿纸,版心印有“致爽阁”“又玄斋”。所抄书与毛氏汲古阁、冯舒兄弟、钱谦益绛云楼、钱曾述古堂齐名,有常熟“四大抄”之誉。《蜀檮杌》乃清人鲍廷博知不足斋抄本,鲍校并跋。后附劳格补遗一卷、缪荃孙手写校记一卷。总之《五编》选本,几乎皆经前辈通人如鲍廷博、卢文弨、吴骞、钱泰吉、劳格、吴翌凤、陈鱣、吴寿暘、沈钦韩、胡珽、翁同书、王国维、傅增湘、缪荃孙、王立承、袁克文等校读过,增强了书的可靠程度及学术价值。这些书选入五编,实为五编增色。

总计《四部丛刊》五编甄选宋刊本一种、元刊本五种、元刻明修本二种、元代稿本一种、明刻本四十七种、明代铜活字印本三十二种、明抄本十种、明影元抄本一种、后金刻本一种、清代刻本三十种、清代抄本十六种、清影宋抄本六种、清影元抄本一种、清代稿本七种,凡一百六十种,汇编装成一百九十册。卷帙浩博,内容极富,气势恢宏。张先生若地下有知,谅会含笑九泉。

《四部丛刊》五编所用底本,得到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及其他图书馆的大力支持,在此谨衷心的感谢。在编纂出版过程中,得到各方面专家学者及出版者的鼎力支持,在此谨致谢忱。

李致忠

二〇一九年十月廿七日于北京

部分底本欣赏


《四部丛刊》五编出版序言

宋刊本《尚书图》


《四部丛刊》五编出版序言

元刊本《韵府群玉》


《四部丛刊》五编出版序言

元代稿本《畴斋文稿》


《四部丛刊》五编出版序言

明代影元抄本《棋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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