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當大哥好多年

今年奧斯卡,《愛爾蘭人》十提零中,馬丁·斯科塞斯坐在臺下的複雜表情,一時成了刷爆各大社交網絡的噱頭。


外界紛紛猜測馬丁失落的箇中緣由。一說好萊塢欺負馬丁年老,話語權旁落;一說這是老牌院線資本對Netflix的故意打壓;還有一說是業界對“漫威主題公園論”的刻意報復……


這些說法都難免有失偏頗。誠然,馬丁·斯科塞斯在美國電影界德高望重不假,但不受奧斯卡待見也是客觀事實。從1988年開始,馬丁之於奧斯卡,一直都是提名+陪跑的狀態。為了紓解怒火,還在《賭城風雲》中對奧斯卡評委會夾槍帶棒地攻擊了一把。直到2006年才總算靠《無間行者》拿了一回小金人,卻仍被不少人嘲諷為“安慰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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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城風雲》劇照


《愛爾蘭人》顆粒無收的背後,反映的其實是黑幫片這一類型的不斷衰落。雖說在20世紀創造過輝煌,但進入21世紀以來,黑幫片頹勢愈發明顯,漸漸青黃不接。畢竟藝術源於生活,黑幫於現實中式微,電影也難逃消逝的命運。


黑幫宿命


任何形式犯罪組織的崛起,都離不開一個“窮”字。美國是移民國家,20世紀30年代初,意大利裔、愛爾蘭裔、拉美裔等大量窮苦移民湧入,其權利、收入乃至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抱團取暖、成立幫派是唯一選擇。


黑幫的本質,是為了建立一個有別於法律的地下秩序,短暫對抗周圍的混亂。但這種地下秩序由於本身就內含不穩定性,失敗是其宿命。


藝術源於生活。經典的黑幫片,都表現出了這種宿命感。具體通常分為三種方式:崩潰、背叛與招安。


“崩潰”體現的是主角價值觀與外界環境的不兼容。《小凱撒》《疤面煞星》都是如此。《疤面煞星》中,主角雖然短暫成功,控制了毒品市場。卻因為找不到人生意義,變得喜怒無常,得罪了所有人,最終慘遭刺殺。


“背叛”討論的是“可以同患難,不可共富貴”的人性弱點,涉及法律的收緊和黑幫舊價值體系的崩塌。代表作有馬丁·斯科塞斯《好傢伙》,德·帕爾瑪《情梟的黎明》等。《情梟的黎明》中,主角出獄後,本想安心過小日子,卻被律師朋友設計陷害,有種“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皆是讀書人”的悲涼;《好傢伙》則更深入一層,直接挑明“誰都不可信,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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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傢伙》海報


“招安”則是最高形式的背叛。背叛者不再是具體個人,而是政府與社會,最為令人絕望,也最具宿命感。因此無論中外,最為經典的黑幫題材作品,都有“招安”元素在裡面。


《水滸傳》中,英雄好漢們受到朝廷誘騙,立了功,受了招安,結尾卻被卸磨殺驢。《美國往事》中麥克斯勾結警方,出賣發小,換掉身份重新來過。但政治鬥爭失敗,舊事被翻出,唯有自決;《教父》中從維託到麥克,一路都在尋求政界和教會的庇護。儘管麥克最後成功上岸,可身邊至親或被刺殺,或主動離去,落得孤獨終老,也等於把他這輩子的努力都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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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3》劇照


這種“招安”情結,對應的是十大劇本類別中的“被制度化”。暗合的價值觀是,底層個體無論怎麼努力,都難逃命運左右。


式微和解構


20世紀80年代後期,以犯罪分子為主角的純黑幫片式微,一方面緣於美國RICO法案(《反有組織犯罪法》)的大規模推行;另一方面,跨國大企業逐漸整合了個體商戶,嚴重擠壓了黑幫的生存空間——雷德利·斯科特《美國黑幫》開頭,老當家走進一家電器連鎖商行,感慨世風日下,連呼“他們憑什麼砍掉中間商”。看似在為老百姓鳴不平,但言下之意,卻是再也找不到人收保護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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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黑幫》開頭劇照


電影裡的個體宿命,終於成了整體現實。


老黑幫形象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但電影中又難免需要暴力。於是“神秘跨國資本家僱傭的打手”這一類反派形象開始登場,並與彼時大熱的功夫片合流。成龍、李連杰、傑森·斯坦森等人的電影中常有此形象。譬如《紅番區》中,反派為了搶一包鑽石,指使一群穿黑色西裝的俄裔殺手當街炸車——此類形象迎合的是觀眾對跨國資本的恐慌心理,真實性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不用考慮真實性,《盜火線》《速度與激情》《這個殺手不太冷》這一類“搶匪電影”和“殺手電影”也逐漸流行。相比口音、用詞、服飾、做派都要做深入研究的老派黑幫片,觀眾對搶匪和殺手明顯寬容得多,只要人物夠帥、夠酷,場面夠大即可。007系列沒了冷戰背景加持,越拍越離譜,箇中邏輯也是如出一轍。


影片需要暴力,所以暫時借了黑幫的概念一用,至於合理性先行放在一邊——從這個意義上看,黑幫片已經從一種主流類型片逐漸變成了裝盤的點綴。


被邊緣化並不是最慘的。當一個階級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卻仍在流行文化中佔據一席之地,那麼等待它的命運就只能是被解構。


科恩兄弟和昆汀最擅長解構之道。《米勒的十字路口》是這種解構的開始,主角動機不明,沒有長期目標和世界觀,只是被動地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其實只是借了張黑幫類型片的外皮,內核探討的是存在主義。


科恩兄弟愛和觀眾開玩笑。其監製的美劇《冰血暴》第二季中,黑幫老大不露形象,以牆上黑影的形式出現,慢條斯理地發號施令,頗具神秘感和力量感。


結尾處,敵對幫派終於被剿滅,無所不能的黑人殺手滿心以為能夠得到提拔,此時老大終於姍姍來遲——一個外表平平無奇的中年禿頭男——給殺手分配了一間辦公室和一臺打字機,還要求其換個髮型,學點會計知識。老大離開後,殺手一臉懵逼的表情,構成了絕妙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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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血暴》第二季結尾劇照


科恩兄弟鏡頭下的黑幫分子依然具有傳統的榮譽感,之所以顯得滑稽,只是源於時代變了,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昆汀則更進一步,不僅絲毫的尊重都不給,反而加入了不少侮辱成分,直接否定了維繫黑幫的所有文化基礎。


《真實羅曼史》中借老警察之口嘲諷“意大利人是黑鬼的後代”,一個妓女反殺了詹姆斯·甘多菲尼所飾的黑幫高層;《殺死比爾》中,烏瑪·瑟曼憑藉一把日本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團滅了整個日本幫派;《低俗小說》全片充滿了調侃,黑幫分子全無動機可言,行為言語近乎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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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羅曼史》劇照


以侮辱的手法來解構文化現象,昆汀可以說是全球獨一份。於他而言,除了對“歧視黑人”和“洗白納粹”這兩條西方政治正確底線有所忌憚外,餘者皆可侮辱,皆可解構。


“非虛構”


“解構”需要奇詭才能,並非人人能辦到。昆汀和科恩兄弟都拿過金棕櫚大獎,是少有的電影天才。進入21世紀後,對於大多數導演而言,黑幫片完全成了雞肋,食之無味。但作為呈現商業片“性和暴力”秘訣的最佳題材之一,棄之又著實可惜。


於是,20世紀90年代後期至今,出現了一批非虛構傳記片,代表作有《豪情四海》《美國毒梟》《美國黑幫》《殺死那個愛爾蘭人》《高蒂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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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情四海》宣傳海報,電影講述的是上世紀賭場大亨本·西格爾的故事


文藝從業者總有種迷信,覺得取材於真實事件和人物的非虛構作品,其力度、批判性會天然超過虛構片。但這只是種錯覺。故事的最大意義之一是賦予生活以規律。虛構也好,非虛構也罷,都涉及將生活碎片打亂重組的過程,並無明顯邊界。相比

之下,非虛構所受限制只不過更多一些。


以《美國黑幫》為例,其取材於非裔毒梟弗蘭克·盧卡斯的真實生平,從片名就可以一窺導演的野心。影片為了營造史詩感,開頭點出跨國公司對個體商戶的擠壓,中間又切到越南戰場上。為了表現出越戰對美國社會道德的破壞作用,不少鏡頭還致敬了《現代啟示錄》。


影片前半部分中規中矩,最大敗筆在結尾:警察逮捕了毒販,毒販供出了同夥。多年後,毒販被釋放,和警察兩人手捧咖啡,並肩走在五光十色的紐約街頭——這一切實在過於和諧。黑幫片居然能拍出大團圓結局來,自然不可能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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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黑幫》結尾劇照


不僅如此,大多非虛構黑幫片還有“貪多”的毛病。如《美國毒梟》《殺死那個愛爾蘭人》等,又要聊童年陰影,又想探討破碎的家庭關係,又要表現主角的成功墜落史。流水賬一般順著時間軸拉下來,沒了重點。


《教父》和《美國往事》之所以經典,在於用了懸疑片的技巧,通篇聚焦於一個問題:誰是我們的敵人?誰背叛了我們?觀眾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一個點上,反而無意中接受了背後的時代細節。


早年香港拍黑幫電影,一度也愛以真實人物為藍本,如《跛豪》《雷洛傳》《四大家族之龍兄虎弟》等片都頗受歡迎。但其共同的成功要訣是“快”。真實事件從發生到搬上銀幕不過十來年,社會的基本面還沒變。觀眾進入電影院,與片中的英雄好漢共情之餘,也對自己的生活完成了一次緬懷。


進入21世紀後,時代變化,觀眾也換了一茬。這時再重拍《樹大招風》和《追龍》,味道就不太對了。畢竟社會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個社會。


《愛爾蘭人》


馬丁·斯科塞斯拍黑幫片也愛從非虛構中找靈感,但總算趕上了黑幫文化由盛轉衰的70-90年代末班車(RICO法案於1970年開始推行),這也是“快”的表現。


但如今已經是2020年,工會鬥爭、刺殺肯尼迪和豬灣事件等,對於大多數觀眾而言只是課本上的幾個空洞符號。代入感幾乎無從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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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人》劇照


此外,《愛爾蘭人》雖然長達三個半小時,但對於原著承載的信息量(幾乎是整個美國當代政治史)而言,還是頗顯侷促了。這本書更適合的體裁恐怕是劇集,而非電影。


不過,馬丁拍電影頗愛用畫外音推進敘事。《好傢伙》《賭城風雲》等片都是如此處理。這種手法能大大給影片“擴容”,增加信息量。但壞處也很明顯:觀眾代入感被嚴重削弱,沒法一直跟著主角的情緒走,只能隨著主角的視線去被動觀察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如此一來,觀眾的直接觀感就是:主角本人動機感很弱,一直被外力推著向前,做什麼選擇都是“沒有辦法”,直到最後崩潰。就好比《了不起的蓋茨比》結尾名句:


於是,我們奮力搏擊,好比逆水行舟,不停地被水浪衝退,回到了過去。


這種遺憾同《美國往事》《教父》等有截然不同。招安也好,背叛也好,畢竟都是努力後的落敗。每個人都有想得而不可得之物,因此都能理解這種情結。但《愛爾蘭人》卻充溢著一種看破紅塵的遺憾,幾乎是從哲學層面上否定了生活和拼搏的意義——反正人活一生,終究是塵歸塵,土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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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人》結尾劇照


其實30年前的《好傢伙》中也展露出了這種負能量苗頭,不過雷·利奧塔的蓬勃朝氣還是掩蓋了全片的喪氣。但在《愛爾蘭人》中,馬丁執意啟用喬·佩西、羅伯特·德尼羅、阿爾·帕西諾這三個年齡加起來將近240歲,行動都成問題的老將,並不惜採用成本奇高的“面部減齡”技術——這種執拗,其實也是為了讓技術同影片的思想形成互文。


塵歸塵,土歸土,誠然這或許就是生活的真相,但觀眾看電影,多少還是為了尋求生命的意義,而不是為了被兜頭澆上一盆涼水。這恐怕也是馬丁·斯科塞斯一直不太受商業屬性強烈的奧斯卡待見的緣故。


更別提《愛爾蘭人》原著是自述體——只有在缺乏交叉求證的手段時,記者才會如此處理文稿。面對記者,弗蘭克·希蘭模糊掉自己的私慾,把一切都推給大環境,有很明顯的為自己開脫的成分在裡面。


作為一整個類型的迴光返照,《愛爾蘭人》被無數懷舊的影迷寄予了厚望。但過時、喪氣、體裁受限。這是《愛爾蘭人》繞不開的三大硬傷。評委會一點面子不給,雖說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不管拿沒拿獎,這部電影的出現,都是觀眾的幸運。自從電影工業產生以來,電影有專門拍給小孩的,有拍給年輕人的,也有拍給中年人的,但卻唯獨沒幾個人以老年人的視角拍過電影。


《愛爾蘭人》最可貴之處,就在於填補了這個空白,復刻了一個時代。為此Netflix支付了將近兩億美元的代價——這種賠本買賣,想必以後不會有誰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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