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濂谈|造纸术·“茧纸”·旧纸作伪


陈振濂谈|造纸术·“茧纸”·旧纸作伪

【上篇】

30多年前在一次首尔的印刷术起源国际会议上,结识了潘吉星先生,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是中国研究纸张发明和造纸术的最知名专家,著作等身。共同出席会议的几天相处,不但恶补了我在书画用纸,尤其是魏晋时期麻纸、茧纸、后来的竹纸等有历史记录的造纸史研究方面的知识空白,还因此而结翰墨善缘。回国不久就收到潘老赐寄仿唐麻纸两张,2x3尺见方,扁形,毛边。嘱我题两纸,一纸自存,另一纸寄还他。他知道我会写题跋,还叮咛最好写与唐纸有关的内容,不要抄一首唐诗敷衍塞责。那时我是恭恭敬敬,沐手而书。但对唐纸考证究竟写了哪些?已经忘了。而书写时的感受却至今仍有印象。仿唐麻纸不太吸水也不渗化晕渍,而且纸面并不光滑。偶见磕磕绊绊行笔未畅,有如写包皮纸,但墨色深浸,略见反光,还是与生宣纸不同。大约这样的唐麻纸,是孕育不出王铎那样的笔飞墨舞、弹跳纵横的笔道的。材料工具决定线质甚至风格,信然。


另一个经历,是关于茧纸。也是30多年前,在龙游路沙孟海师府上,为沙老编《沙孟海翰墨生涯》画册,每日骑自行车到沙府“打卡上班”。一日有安徽客人登门送来一小卷,云是仿魏晋二王所用茧纸,依原传记录试验而成。因是试验新出品,请沙老试用并检验质量高下优劣。那纸约高六、七尺余,为一条幅,纸面嵌有熠熠发光的茧丝,但并不畅滑。沙老情绪很好,特选书内容为南朝梁刘孝标《世说新语·临河序》,以应兰亭集序之景。我当时看看内容大惑不解,因为语句文字有点在讲兰亭故事,但又不是《兰亭序》本文,不敢冒失。沙老边写边说,兰亭文字是从刘孝标《临河序》中脱胎而来。这是当时30岁的我这个年轻人未曾注意的细节。《兰亭论辩》书中读到过,但没有太在意。于是因沙老书茧纸反而印象极其深刻。


据记载,上古时的造纸原料,多取植物根茎,和纤维类天然树草材料,如亚麻、黄麻、洋麻;檀树皮、桑皮、棉秆皮,还有竹皮;以及棉絮、破布、朽木、破渔网等等。东汉元兴元年(105),有“蔡伦造纸”(其实应为改进而非创造)之说。我推测它应该有两个含义:一是建立起标准的造纸工艺技术流程,二是很有可能从茧丝缣帛为裳为衣成为出发点,走向从茧丝材料基础上再引出更亷价更易获取制造材料的“纸”——用树皮、麻头、敝布、鱼网等,经过汆、捣、炒、烘等方法,从而真正完成了造纸的基本工艺流程。


潘吉星先生考证早期造纸技术工艺,有如下面一个分为十阶段的表述:1、将原料浸泡;2、切碎;3、洗涤;4、浸灰水;5、舂捣和蒸煮;6、二次洗涤;7、打浆(手工或机器);8、抄纸;9、晒纸;10、揭纸。这应该是普通麻纸、楮皮纸、檀皮纸、桑皮纸的制作过程;亦即应该是在茧丝以后的内容。而如上述供沙孟海先生所试的专制仿古茧纸,则估计更有新方法。因为古人以上等蚕茧丝抽丝织绸以为衣裳,筛汰下来的恶茧病茧劣茧则被以漂絮法提取茧丝棉,以成棉垫棉被供保暖之用。而每一次漂絮后,在篾席上必会留下残絮,形成一层薄丝之絮,把它打入麻、檀、桑、楮、竹和人工的旧棉、碎布的原料中,以增加纸张的光洁度与润滑度。我以为最初的纸张,应该是先从茧丝漂絮开始,其后因蚕茧数量少且不易得,这才开始大量引入农作物植物中十分易得、遍地可取的纤维质的麻、檀、桑、楮、竹、草等等,形成今天我们认知中习惯的“纸”的概念,而与布帛丝绸彻底拉开了距离。这也才是“纸”字为何在上古就先从“纟”旁的根源。


倘若这一推理成立,那么沙孟海先生试的茧纸,是一种特殊的以茧丝占最大比例的专门制纸法:茧丝不再是点缀和陪衬,而是取代“麻”“檀”“桑”“楮”“竹”普通常见植物材料作为主体造纸原料的一种反向新制法。而有了这样的推测,我们也就可以做这样一组假设:


一,最早是纯茧丝织就的布匹(绢帛丝幅),为裳服衣裙之用。

二,丝绢平整光洁,可以用来书写重要文字内容。于是就有了马王堆帛书这样的珍贵古迹传世。但竹木简牍易获,绢帛则难得。故帛书灵光一现,出于偶然,无法作为书写材料的主力构成一个时代。

三,绢丝缣帛名贵不易得,笨重的竹木简牍还是日常的书写材料。但仍因不便,于是就有了改革的欲望:改良名贵的丝帛,让它在书写材料上尽可能更大众化,于是有了蔡伦造纸——“纸”终于正式登场。成为大宗日常书写材料的主角。但它起源于茧丝,故“纸”字仍取“纟”旁以明其属。

四,蔡伦时的纸,工艺技术成熟,已经很少用茧丝。故而“茧纸”在东晋时,应该是一种造纸术的回光返照,因为这时绢帛与纸已经分道扬镳、各领其属了。于是,“茧(丝)”“纸”合一,反而属于一种别出心裁的创意,成了稀罕物,这才有了沙孟海先师所书的茧纸墨宝即刘孝标《临河序》大作。


陈振濂谈|造纸术·“茧纸”·旧纸作伪

沙孟海《临河序》


亦即是说,纸张的制造,是先从茧丝织物初为书写材料即“帛书”开始、以对应于日常的竹木简牍的。其后,又因为还要趋于简便易制以应付日益增长的大量日常文书书写,又取楮纸、麻纸等易制又便于光滑书写,遂大行于天下。这时,茧纸应该是作为大众使用麻纸的同一历史时期的“豪华版”“升级版”而存在。但早期历史都已湮灭,我们每天在念叨的四大发明之一蔡伦造纸的故事,是先从已成形的“纸”开始,本来没有茧丝绢帛什么事。但正是拜沙师孟海“茧纸”话题之所赐,因为茧丝入纸的启发,才让我们恍然大悟,为什么“纸”字从“丝”?正是因为在上古时代,早已有养茧取丝风气。衣着的缣帛是贵族高官裳服专享,而平民则以衣粗麻为普通风气;但另一方面,茧丝材料作为一种主体材料(茧纸),又可以作为麻、楮、檀、桑、竹之方便易得材料中的精加工角色和特殊配属角色(麻纸中的稍入茧丝),两者之间,正构成了中国古代造纸史初始阶段的四部曲:1、衣帛缣素;2、帛书;3、以丝帛造茧纸;4、麻檀桑竹纸之制造但特意取“纟”旁以明其属。


【下篇】


关于造纸和纸张研究,还可以有一个事关文物书画鉴定的非常奇特的立场。在鉴定过程中,材料的鉴定如纸张、墨色、印泥等留存物,是比风格、流派、笔墨更可靠的断代依据。比如,纸张如果是新纸,若说画作是明代,当然是荒谬不足论;又比如,长匹大绢丈二巨幛产生于明末,若说谁藏有魏晋王羲之王献之中堂大轴的传世绢本墨迹,显系骗局。更进而论之,如果是康熙时的王时敏画,用的却是乾隆时的纸,那当然也是必假无疑。于是,关于纸的传奇,也就一直成为书画界热门话题。


许多拍卖行的老总也很意外,书画市场的看涨看跌,从千万时代到亿元时代再到十亿时代,是几年一个台阶、一轮创记录。从1992年文物交易开放,到艺术品拍卖业兴起,不过二十多年,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轨迹。更以在世纪之交前后,所谓的亿元时代十亿时代,过去都是对一场整场拍卖成交额而言;现在却是对一件重要拍品的成交价而言。而在这个过程中,老纸拍卖,也悄无声息地渐渐崛起。在二十世纪末即1995—2000年之间,稍有规格的大型书画拍卖会,拍印章、拍碑帖拓本、拍古籍印谱、拍砚台文玩,都是所谓的“边角料”,关注度不高,问津者稀。而宣纸拍卖尤其是宫廷用纸拍卖,第一是没有,第二是属文房材料,本身不是艺术品,更不会上拍卖目录。


但在新世纪之初,纸张拍卖却成为一个受舆论关注的话题焦点。我们一般认为,买入整刀整卷老纸,是名画家自诩高贵自高身价的摆谱耍腔调;结果仔细一研究,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会事,其中大有玄机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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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濂谈|造纸术·“茧纸”·旧纸作伪


陈振濂谈|造纸术·“茧纸”·旧纸作伪


2005年前后,北京天津等几家拍卖公司都有了老纸拍卖项目,但显然不是作为文房四宝的书画实践用纸来对待;侧面了解买家,也都不是书画名家。十年以前的2010年,香港佳士得拍卖上拍7幅康熙乾隆时的宣纸,竟拍得11.82万元。北京保利有一叠乾隆三十年的撒金发笺,竟以10.64万元成交。而一般不属于老纸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出品的安徽红星宣纸,也要两三万元一刀100张,近年更翻倍涨到六万一刀。与市场对宣纸价格的定位,至少高50倍甚至100倍以上。京津地区甚至惊呼,古纸老纸“纸荒”已成现实;一纸难求,“洛阳纸贵”,复见于今日矣!


肯化如此大代价买老纸的都是些什么人?当然不是书画家,而多是一些仿制旧书画的大型画坊中人。老纸存放日久,潮浸干燥,春伸秋缩,一则材料做工无法模仿,二则形制皆有时代标识,鉴定古代书画之真伪测试时,纸张材料是最重要的物质依据。比笔迹墨迹,比印泥硃迹之无法提取,纸张是唯一可以些微取样的对象。以老纸之真,不怕机器检测,再配以乾隆嘉庆道光时墨,若有高手仿伪古之名家如拍卖会上受宠的四王、石涛八大、华新罗吴昌硕任伯年,甚至纸张若够老,年份能到明代,那么往上再推明代吴门四家、董其昌王铎的造假仿伪,一赝成真,挥手之间即可百万千万的收益;以是看这十万一札箋数十万一刀纸的天价,就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了。


专门作假画坊的层次也有高下。有些养着一批模仿高手,有的则雇佣美术院校经过专业技法训练的师生,也有纯粹的民间画匠群体。对于画坊而言,模仿水平高低,只要不太离谱,有足够的实践积累,一般不容易露出破绽。只要有了合乎年代的老纸,后面则有一整套技术流程作为保障:从选画开始,经过喷绘、描图、渲染、上色、做旧再加上专人负责的题跋,落款、装裱,流水线作业,每个人只管一个单项;完全规模化、程序化、还有高科技化,这样的细密分工,的确很难让买家在间起疑心。在此中,第一个检验的关口,就是用纸。


陈振濂谈|造纸术·“茧纸”·旧纸作伪

东晋 顾恺之 女史箴图卷(宋摹本)全卷

39x1197 故宫博物院藏


更有一种造假,是原画已佚,仅存画目,据画目进行拟画生造。比如在宋徽宗《宣和画谱》,米芾《书史》《画史》,汪珂玉《珊瑚网》,张丑《清河书画舫》,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以及清宫御制《石渠宝笈》《佩文斋书画谱》等等,凡其中仅存著录而无存画流传者,遇到内行作伪,即可无中生有,刻意新造,于是,寻找适合年代的老纸宫纸,便成了要全力以赴的第一道工序。如果它一出差错,后面必会土崩瓦解,所以没有画坊会胆敢掉以轻心。


清代书画作伪中著名者有“苏州片”(工笔重彩手卷如借名赵伯驹、仇英作伪),“扬州片”(扬州八怪伪作),“河南造”(借名岳飞、苏轼的伪作),“湖南货”(仿何绍基、曾国藩左宗棠书法伪作和绫绢伪明清画),“广东造”(宋代佛像浓丽者)等等,但于纸绢材料例不考究。但故宫周边的“后门造”作伪,多以宫廷御纸御绢为之,在材料上却有条件也有眼光讲究,虽不像今日作伪者的挑剔,在用纸上甚至细究乾隆纸不混同于同治纸之精密做派,一般情况下,既是宫纸,清末民国直到六十年代的鉴定家们也已经无法区分其间年份上前后的异同优劣了。这样看来,在用纸的作伪细心周到以及鉴伪辨真方面,当代造假者远胜于古人也远胜于清末民初之人。此外更有一不可理喻的奇观:作伪者的用心和知识积累还有手段的无所不用其极,已经远远超过即使经验丰富的鉴真名家大师的知识、眼光与功力——非仅仅是造假时为不露破绽的专门纸张选择;若放眼更大范围的青铜器作伪、瓷器作伪;造假者的高科技意识和各种手段的运用,是即使知名鉴定家们也完全无法望其项背的。

这真是一个时代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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