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醜,那麼多


作者簡介:供職過幾家電影媒體,很喜歡畫校對符號,經常遇到放映事故,聯合創辦了《人間電影大炮》節目。寫作本文時,接到了孩子班主任打來的電話,以至於後半篇的幽默感蕩然無存。


那麼醜,那麼多


可能,這不僅是我,也是每一個觀眾的疑惑:為什麼我們的國產電影,要在片頭堆那麼多的出品公司logo?

而且,要命了,它們還都那麼難看?

是的,既多又醜,既醜又多。

比如,那部據說“完美融合了東西方古典美”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我掐著表數了數,從永遠藝高人膽大的紅配綠的“龍標”開始,其後隆重而踴躍地飛出了9家公司的廠標——1阿里影業 2儒意影業 3光線影業 4萬達影業 5悅凱影視 6潤金文化 7華夏電影 8淘票票 9青春光線——一共用掉了1分38秒,而這難捱的1分38秒,也就預示著在隨後的102分鐘裡,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忍”。

那麼醜,那麼多

頗為“出彩”的龍標。


基本上,國產電影的廠標們,都毫不遮掩地散發著奢華、豔麗、加料加量、愣頭愣腦的土豪金美學。在一段段一驚一乍的旋律中,它們一會兒簡體黑體,一會兒繁體隸書,粗獷霸蠻地連綴起來,更彰顯了某種誰跟誰都不挨著、愛咋咋地的草莽氣概。


再加上隨後一屏又一屏彈出的大把大把的出品人、聯合出品人、總策劃、總監製、總製片人……這些操作系統自帶的宋體或黑體構成的名字、特別是該字體同時顯示的毫無美感可言的英文職務及英文姓名,就愈發直觀地揭示出,中國電影為什麼如此的傻大憨粗、如此的亂七八糟。

那麼醜,那麼多


毫不意外,中國的電影廠標裡,齒輪、銀河、孩子、山峰、河流、藍天白雲出現的頻次相當高(它們還時常組隊出現)。因為,我們也總在好萊塢電影的片頭裡看到它們。


那麼醜,那麼多

那麼醜,那麼多

國內片商特別偏愛齒輪,儘管膠片時代已經過去了。


當然,比起這個行業裡常見的那些蹩腳而偷懶的海報抄襲,電影廠標的設計,已經算極有節操了,起碼都是花了大價錢、一幀一幀、一秒一秒製作的。

然而,這些廠標動畫裡,好創意、好美術,哪怕是好字體,都實在是鳳毛麟角。真相很殘酷,這種規規矩矩的創意上、品位上、智識上的貧瘠,甚至比赤裸裸的剽竊更叫人沮喪。因為,後者總可以被解釋成個案,是害群之馬在不守規矩。可是,前者體現的“平庸之惡”,代表著一群人、一個行業的常態。

那就是沒創意、沒審美的生產者,其產品當然也就沒創意、沒審美。

這是中國電影廠標的現實,也是中國電影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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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電影公司的廠標設計,不但邯鄲學步,還總在朝令夕改。比如,今年的廠標還是寶船傲遊雲海間呢,明年就成全新的一款露滴荷葉開了——這每一段動畫的寓意、所指,到底是什麼呢?不要說觀眾get不到,局中人大多也不明所以。

那麼醜,那麼多

樂視電影的廠標已經翻新了多次,這個舊版裡的蝴蝶飛得如此……詭異。


然而,廠標即商標,是企業的臉面,攸關生死。好萊塢公司也不時修改廠標,但通常只是升級微調,比如哥倫比亞的女神擎火(或米高梅的雄獅怒吼),模特換過,可行頭、造型、腔調幾十年不變,這體現的,才真正是“企業文化”。而且,在這些著名的片頭標識後面,我們通常最多隻能看到一二家聯合出品企業的logo,至於其他的投資方,待遇只能是上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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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倫比亞的女神從1930年代就開始站崗,直到今天。


於是,這也就引出了第二個問題,為什麼國產電影片頭的廠標總是成群結隊沒完沒了?無他,兩個原因:1.沒規矩。2.不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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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片的廠標平均比美國大片多兩倍以上,片頭時長平均長了13秒。


好萊塢大製片廠是標準的資本主義企業,經濟理性優先,既看重產品也看重品牌,各種規矩規則都是為了保障相關方的利潤最大化。廠標亮得少而精,當然是六大(從前的八大)製片廠成為行業壟斷級玩家之後,同業制訂的一種遊戲規則。凡參與者,必須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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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片頭直接“融”進了正片了。


而中國的商業電影業剛剛成型,制度設計一塌糊塗。廠標越多,說明投資者越多,可是,分散風險、有肉大家一起吃的思維背後,其實是隻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短視,或許如此保全了產品(影片),但也耽誤了品牌(企業)。至於老闆間的酒肉義氣、檯面下的小動作等等,這些非經濟、壞規矩的做法,更是屢見不鮮。不管大公司、小公司,都在炒短線掙快錢,哪顧得上什麼願景和操守,誰在乎能不能做成百年大業?最終,暴發戶的驕奢與虛榮,在電影片頭被安放、被裝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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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配色,如此構圖,如此字體……是實習生設計的嗎?


最終,把電影片頭弄得像街邊的電線槓子一樣花花綠綠(其實,片尾部分更甚),也就成了當下中國的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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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醜,那麼多

作者:托馬斯•埃金斯(美國, 1844-1916),材質:布面油畫。


這幅油畫名為《打秧雞》,繪製於1874年。前些年,國博主辦了一次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精品展。在那裡,我看到了它的原作——一瞬間,我明白了,為什麼中國電影總是追不上別人。

《打秧雞》分明就是電影裡的一幀,其構圖、配色、明暗、距離,全都能讓你馬上想起大衛·裡恩、泰倫斯·馬利克……或者韋斯·安德森。它的尺寸是33 x 76.4釐米,正好就是2.35:1的寬銀幕比例。而差不多要到這幅畫誕生80年之後,寬銀幕才告問世——不過,現在你也知道了,不管是4:3,或者16:9,還是2.35:1,萬變不離其宗,它們全都根植於西方的美術道統之中。

是的,電影的源頭,戲劇、繪畫、音樂、文學都是西式的。說起來,電影的歷史不過百年,但背後卻有著上千年的希臘-羅馬文明基因做底。

我們呢?剪掉辮子也才一百年的光景,脫掉長衫和裹腳布的時間就更短了。而拍電影,根本也是一樁“洋務”,所以,無可奈何,“幹這個,我們不專業”。而比起有表演有故事的電影正片,電影公司的廠標設計更是純粹而抽象的視覺藝術,於是我們會愈發地不專業。(作者自注:所以,為什麼說侯孝賢才是百年中國電影史上最卓越的大師,就在於他能夠把中國傳統美術裡不講透視、不重寫實的掛軸美學、長卷美學,以及詩文傳統裡的天高雲淡、借景抒情,嫁接到橫幅的濃豔的西洋的電影之中。)

那麼醜,那麼多


推而廣之地看,無論是繪畫雕塑建築這些高級的藝術,還是影視動漫遊戲這些通俗的玩鬧,又或者是汽車電腦球鞋這些製造工業,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裡,我們始終只能做一個勤勉而踉蹌的跟跑者,不停借鑑、仿製(或者說抄襲、山寨),只懂製造而不會創造。而且,更每每在一次次的潮流更迭中亂了分寸,進兩步退三步,怎麼也攢不下經驗和教訓,於是一代代地出洋相,一代代地交學費。


更何況,我們同胞中的不少人,至今還一身的義和團氣息,到了2017年,都要出於“民族的自覺和自重”,去“抵制電影敦刻爾克”。

所以,說到底,那些蹩腳的、三觀奇葩的影片,以及它們的片頭那些紅配綠美學、五毛錢特效的廠標,其實也都是這個國度、這個時代的一份份腳註。

對此,你唯一能做的,還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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