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我知道一切都已万水千山故事頭條網

醒过来，我知道一切都已万水千山

2020-04-01 04:08:40 呂彥妮

身下暖暖的，她人到底还在不在了呢。

前日去扫墓，临出门的时候，我操心惦记着，椅子带上了没有？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我就反应过来，椅子不用带了。

椅子往日里都是给奶奶预备的。

每年清明去扫墓，她都指名要带上那把椅子，那把木椅是爷爷过去亲手打出来的，从我记事起，它就在了。本来是原木色的，后来大概年头久了，爷爷又给它刷上了一层白漆，多少年了，那把椅子都坚固如初。

爷爷走之后，每每去扫墓，我都负责抱着那把椅子，奶奶随时要坐下来，我就得提前给她摆好了。

她会坐在墓碑前和爷爷说话，说你现在可是省心了啊你走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委屈巴巴的。哭完了就擦净眼泪，命令着喊我过去吃水果点心，我说我不饿啊再说这是给我爷爷的。她说你吃，你吃了你爷爷才高兴。

之后我们烧纸，她就会坐在离我们十几米远的地方，看着。有一次我不放心她，回头看，她穿着那件米色的粗尼外套，戴着她喜欢的黄色的纱巾，坐在那儿，微微弓着身子靠在拐杖上，看向我们。阳光毫无保留地照着她。

她花白的头发在风里，像一只鸽子一样。我看不清她的眼睛。

今年，奶奶也走了。

两个月前，是父亲双手捧着，将她好好地安置到了爷爷的旁边，一寸一毫偏差也要扶正。大人们当时都念着：爸，妈来了。

事毕，我扶父亲站起来，他手腕上沾了些尘土，我想给他掸净，他说没事。

奶奶是大年初二走的。大人们都说，她到最后都心疼我们，知道疫情来了，不愿我们再每天一趟一趟跑医院。说奶奶明明白白一辈子，一直到最后最后，都没糊涂过。

她真的记得所有所有。

过去许多年，我陪她聊天，问东问西，60多年前哪家亲戚好心救济过我家多少斤米面，谁谁谁和谁谁谁的关系亲疏，爷爷家兄弟几个的字号，父亲幼时生病她抱着他去找村里的大夫给瞧人家说过什么……奶奶都记得。很多轶事她与我讲过无数遍，我还是愿意再问她一次，好像我从来不知道。我爱听她说。

我最喜欢听她说的一则故事是她15岁时，村里闹着说日本鬼子要来了，半大的姑娘都要让人给抢了去。家里于是赶紧把给她早就定好的娃娃亲又提前了。半夜里，她就坐着船躲在芦苇荡里，渡过那条大河，摸黑被送到了几里以外的另一个村子。

嫁给我爷爷之前，他们素未谋面。

奶奶是在水边长大的。

我见过一张老照片，她和爷爷坐在船上，两个人错落着，身体朝着两个方向，都在笑着，四野都是水。那时他们虽然都已经过知天命的年纪，但都很健康，笑得没有一点愁苦的样子。

可奶奶后来却总说，她一辈子都在干活儿，没歇过，什么苦没尝过。

奶奶是1927年生人，战争、饥荒、迁徙、离散，她什么都见过，都经历过。我现在唯一的后悔，是她与我讲过那么多她的故事，我还是觉得，太多太多，我没听着。

田里种地、下水捕捞、给人洗衣服、做缝补、送牛奶、烧锅炉……为了补贴家里，为了生计，奶奶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她没读过书，识的字很少，但她是我认识的所有人离最懂理、讲理的女人。

文革闹得凶险的时候，学校里有个爷爷的老同事，被批斗，整个家属院的人都躲着他们家走，半夜里那家人来敲门索点粮食，是奶奶给他们开的门，也是她亲手递出去一小口袋黄面。那家人后来与我家至交到现在。

有一年腊八，她说要早起熬粥，天不亮就熬熟才对。她说人不能偷懒，还教我一句老话：「谁家灶囱早冒烟，谁家高粱早红尖」。——这是她小时候，她的奶奶告诉她的。

她还告诉过我：「有福不用忙」——意思是，只要你勤勉，诚实，稳重，单纯，福报自己会来的。

还有一年七夕，她坐在沙发上念叨着，七月七该下雨。我说为啥？她说，牛郎织女一年见一次，不得哭一哭吗？

奶奶随口说出的很多事，有些我记得，有些我忘了，但也只是我以为我忘了吧。

这两、三年，她说的最多的话是，「我就是一片云，等我走了，这个家就散了。」她每回这么说完都会自己抹两把眼泪，我都假装很不高兴的样子，说不爱听你这么说，她就会再犟我一句：「你不爱听我也说。」

后来住进医院之后，她又说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她不说自己是云了，她说自己是「乌云」。我就更不爱听了，但我无法再反驳她什么。她什么都知道，她好像从来不骗自己。

印象里，奶奶永远都是倔强的，不容置疑的。

她有四个儿女，最大的是女儿，剩下三个都是男孩。偏偏她最骄宠的，不是女儿。我那大姑也最随了她，脾气倔得很，据说小时候就因为不听管教，把一个暖壶生生砸碎在奶奶跟前。这两个年龄差了不过20几岁的女人吵闹了一辈子，就在去年，我还曾经被临时召唤回奶奶家，就因为两个人吵嘴，奶奶生气了，要我回去安抚。但她俩又总是今天吵完了，明天又和好。

「七七」那天，大姑在奶奶墓碑前痛哭，说每天都想打个电话给奶奶，像往常那样和她聊聊天，说说这一天都做了什么，家里晚辈或邻里亲戚有些什么新闻，菜场里的瓜果价格什么贵了什么贱了，或回去看奶奶，进门一边脱鞋一边喊「妈」，可现在电话打不出去了，也没人应她的呼喊了……大姑哭着，我们小辈登时都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听着，怕扰了什么似的不敢看她们。

其实奶奶「糊涂」过。父亲告诉我的。那是她住院期间，大概最后一个月的时候吧。河北老家里来了个亲戚看她，晚上到的，聊了一会儿就说要连夜赶回去了。第二天奶奶问父亲，他那么晚走，是不是没有船了？父亲一下子就明了，奶奶是「糊涂」了，但也就顺着她的话说，说，他没坐船啊，他从大堤那边走的。奶奶听了，反应了一下，哦哦哦的就放心了。

这种「错乱」只是非常瞬时的，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了，可我一直在躲吧。

三个多月前，有一天下午我忽然心血来潮，剪短了头发，剪完之后我直奔医院去看她，她指着我的脑袋，然后又指指我的手机。我说，你想跟我照相？她点头。我们自拍了几张，我笑得像个傻子，她看了照片，又指指我的头发，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好看。

大年二十九，我和叔叔婶婶一起去给她送包子。这一天要吃包子，是她给这个家规定了数十年的规矩。那天去医院的路上我就絮絮叨叨的，我说我不想去啊医院好「危险」云云。到了，我也没凑得太近，人多，我远远在病房外面闲走，假装明天大年三十儿她就会回家来和我们一起吃饺子，说不定还能再打四圈儿牌，赢走我点儿钱。她们说她那几天状态不好了，我才不信，她还招呼我呢，还捏我手呢，她没事儿。

那天我们非常如常地告别，就和之前三个多月每一天我在医院和她告别一样，就和过去那么多年每次我从家里离开她和我告别一样。朝我挥手，很潇洒地，赶我。

隔天就是大年三十儿，那天下午我又问过父亲一次，奶奶真的不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吗？他大概认为我的发问愚蠢至极。那天傍晚，家人要去给她送饭，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大年初一，妈妈又问我，我们要去给奶奶送饺子了，你去不去，我说不去。大年初二，一早，我说你们别问我了，你们去吧，我不去。

下午，小叔在微信群里让大家都来，又单独给了我一个任务，让我买两瓶白酒。我到了才知道，那酒将是做什么用的。

奶奶已经陷入昏迷了。医生前来告知，他们将不再做任何动作，我记得我只是一直在问：她现在疼不疼。会不会难受。医生说，不会了，她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我和哥哥拉着她手，轻轻给她揉揉，她的手很软，有一点清凉，不冰。

然后我看见她哭了。眼泪从眼角滑出来。我跟哥哥说，奶奶哭了。我又跟奶奶说，你别怕。92岁的她，在那一刻，让我觉得她回到了生命的最初。

葬礼前一天的下午，父亲一个人去院子里捡了许多柳枝和松枝，徒手编了枝特别特别好看的花环，他说纸扎的不好，这个好。第二天早晨，我又买了菊花、康乃馨、百合、雏菊……一朵一朵插在上面，再用细铁丝梆好。这个花环是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做的，爸爸说，奶奶一定会喜欢的，虽然我们笨手笨脚。

前天回去奶奶家，躺在她卧室的床上，她以前睡的那一边，我也仰面躺下，眼泪自己就流出来了。我摸着床单上的褶皱，好软好温柔。

身下暖暖的，她人到底还在不在了呢。我分明以为自己还正在被什么拥抱着呢。

奶奶走之后每两天，其实我就梦到她了。站在一个水池里，水淹过她脚面，她好像在洗什么东西，床单或者衣服。我站在岸边，她看见我，大喊着问我：身体好不好？我喊，好！她又要说什么，我就打断了她，再喊：您放心！我会孝顺我爸爸的！她显然安心了，没有什么要再问我了，就只是又朝我挥了一下手，低下头继续干她的活了。

后来我和哥哥说了这个梦，她说，奶奶刚来北京的时候，就是给人洗衣服啊，她身体好了，就又闲不住了，要干活儿。

其实要写的还有很多。但我写不下去了。

过去这几个月，现在回头看，一幕一幕像梦。醒过来，我知道一切都已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