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頓的螢火蟲

唐小兵 文匯筆會

普林斯頓的螢火蟲 | 唐小兵

普林斯頓大學一角


“那些忘不了的人與事,就是你的真生命。”如今追憶2018年7月中旬在普林斯頓的短短兩日,真如夢境一般,在那閃亮的日子裡所發生的一點一滴,都時常在凡俗的日常生活中湧上心頭,成為一種溫柔而持久的記憶。

記得當時從新澤西去普林斯頓的路途上狂風暴雨,朋友馬文(Marvin)駕車帶著我們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地前行著,路上接到陳淑平老師的來電特意叮囑我們天氣惡劣一定要謹慎駕駛,晚一點到達也沒有關係。這老派知識人的周到與體貼讓我們心生暖意。即將抵達普林斯頓的那一刻,突然雨過天晴,曾經的憂心忡忡一掃而空,燦爛的陽光在綠意蔥蘢的森林與草地之間任意揮灑,普林斯頓這個在我心目中神聖的空間如世外桃源般熠熠發光地展現在眼前。

友人蘭君教授多年前從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博士畢業,正好與我同一期在哈佛燕京學社訪學,此刻正好又回到母校做短期研究。按照事先約定,我們一行五人在拜訪了學界前輩余英時先生後,在蘭君引領之下,就細細地遊覽了普林斯頓大學校園和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普大是美國最頂尖的藤校,校園建築的古典與雅緻也是有口皆碑的。相對於哈佛的眾聲喧譁與人來人往、瀰漫著一種急於成為全球領導者的精英氣質,普林斯頓僻處小鎮,靜若處子,假期的校園人煙稀少,更難得一見來打卡的中國遊客,她以一種遺世獨立的貴族氣質彰顯著自身的存在。蘭君引著我們到了她十餘年前攻讀博士學位時入住的研究生樓,一座爬滿常青藤、鋪滿青石板的四合院式歐式建築,更有意味的是地下空間的縱深與廣闊,就像一座婉轉動人的迷宮一樣,功能一應俱全,餐廳、咖啡室、檯球室、閱讀空間等。在一個天地玄黃的歷史時刻,若能有普林斯頓這樣一個古典的城堡可以遠離人間的苦難與悲情,也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不過,若一個人沒有強大而獨立的精神世界,在這樣的古堡裡遠離故土與親友讀數年甚至上十年的書,也是一種艱難的挑戰。

晚餐後,友人帶著我們在Nassru 街道知名的Thomas Sweet冰激凌店,排隊等候品嚐了愛因斯坦當年常常光顧享受的冰激凌之後(貌似是在美國一年吃過的最好吃的甜品),就進入普大校園裡閒逛。在普林斯頓那一片璀璨的星空下,對故國與鄉土的懷舊之情油然而生。我們眺望著星空,辨識著星座,追尋著童年時光的蹤跡。蘭君突然想起求學時代與同學們經常可以在校園看見螢火蟲,於是就起念帶我們去大草坪尋找螢火蟲。

螢火蟲,於我也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回憶了,那還是孩提時代在鄉下的生活時常可見的,在沒有霓虹燈的鄉村之夜,那在無盡的黑暗中偶爾閃爍的微光,往往就是來自於夜晚的光明使者——螢火蟲,這光自然是脆弱而微茫的,或許可以說是聊勝於無的,但對於黑暗中的夜行者而言,卻是一種長久的慰藉。找了好一會也沒見到,等我們有點意興闌珊地坐在校園的長椅上休憩時,螢火蟲竟然在低矮的草叢裡一閃一閃地出現了,真應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詩句。兒子明峻在上海從未見過螢火蟲,甚至跟我們假期在湖南的鄉下也從未遇見過,可以想見他的亢奮與痴迷,於是我們四個成年人與一個十歲的兒童就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園裡,心心念念地尋覓著螢火蟲,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卻又希冀著微光,發現時的驚喜與歡呼、消失時的失望與悵惘、兒時的回憶等各種心情彼此交錯,這是一種久違了的生命體驗。

我記得很多年前一度特別痴迷閱讀梁遇春的散文,他有一篇文章討論何為天真,大意是兒童的天真是未曾經歷世事滄桑和人間苦難的純真,並不值得特別的褒揚,而那些歷盡人間辛酸而仍舊葆有一顆赤子之心的中年人的天真,更難能可貴,是一種真正祛除了世故、算計與功利心的回返純粹心靈的真純,正如“赤子其心、星斗其文”的沈從文先生的人生。與其老師弘一法師共同創作了《護生畫集》的豐子愷的名言“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念過往,不懼將來”也是這個意思。學術研究也好,文學創作也罷,到了最後比拼的就是一種至真至純的境界,是否能夠抵達一種心無雜念神遊八荒的境地。這就像取材於普林斯頓的天才科學家約翰·納什的電影《美麗心靈》所揭示的那樣。

第二天,友人蘭君領著我們先後參觀了主樓、普林斯頓大教堂、兒童圖書館、東亞系和東亞圖書館等。在兒童圖書館頗停留了一會兒,這是一座設計精巧、藏書豐富且面向社區開放的圖書館,各種設計充滿了渾然天成的童趣。比如進門的兩個直立兔雕塑,掛在牆上的普林斯頓大學吉祥物老虎,一個像巨大的樹洞(時空隧道)一樣的供低齡兒童嬉戲和捉迷藏以及辨認其上的文字與圖像的設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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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圖書館


在一個專門用來閱讀與自修的古老建築,我們細細觀摩了彩繪玻璃,據說是一種已經失傳的工藝。那些精美的圖案就那麼安靜地懸置在窗欞之上,在數百年的時間內靜候著尋訪者或邂逅者。一些假期還留在學校的學生就在這些古典、便利的建築空間內靜靜地閱讀、思考與寫作,那一刻我想起了曾經在這裡的葛思德東方圖書館短暫停留的胡適先生,以及學術生涯的晚年駐留在此地的愛因斯坦。後來又與友人驅車至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參觀,在院內湖畔散步閒談,如今追憶真是“天光雲影共徘徊”的一段奇妙時光,科學界的老頑童愛因斯坦人生的最後22年因躲避德國的反猶太迫害而流亡美國停留在此地做研究,他的相對論等研究成果成為科學史上的巨大突破,而其在科學研究中所展現的人文主義情懷和道德維度,更是充分彰顯了哲人康德所言:“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內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們頭頂浩瀚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越是純粹的思考越能穿越時空,越是純粹而簡單的生活才是合乎道德律的,對社交生活和虛擬世界的過度迷戀無疑是一種現代人的心靈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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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頓高研院


在我們離開高研院的時刻,兩頭俊俏而矯健的鹿從面前一閃而過,我們躡蹤其後,窺見它們在一處密林深處嫻靜地站立著,靜靜地打量著這個自然世界,以及不期而至的訪客。這仿若某種神諭一般,給我們這些在世俗的人生中奔波的人傳遞著某種生命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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