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去世四年多了，与前年这个时候相比，黄土的坟茔上已长满了各色杂草。祖父安葬的地方叫大庙山，是我们湾的祖坟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山丘。祖父葬在半山坡，能够俯视整个湾，能够看到他曾经种过的稻田、菜地。山坡的上方，有祖父曾经开垦过的荒地。
祖父一生坎坷
九岁，曾祖父去世。念了几个月私塾的祖父，再也不愿意念下去，将书包一丢，就随着曾祖母下地了。其实祖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先生教过的书，只要念一遍，祖父就能倒背如流。先生说他不念书，真的是可惜了。
可那时的曾祖母已经重病在身，一家人的担子，便全部落在了祖父幼嫩的肩上。祖父曾经跟我说起，在他上十岁的时候，由于家里没有劳动力，他就开始扶犁打耙了。
有一年的开春，为了抢插早稻，顾不得瘦弱的身子，扛着比他还高的耙子，到水田耙田。当时天空正在下着雨，泥泞湿滑的小路，祖父光着脚板，趔趔趄趄地向水田摸去。在过一个田坎的时候，脚下一滑，身子一歪，耙子从肩上重重地落下来，一根锋利的耙齿，扎向祖父的脚背，脚板差一点戳穿。一阵钻心的疼痛，麻木了祖父。
当湾里的人看到他时，祖父已经晕倒在水田里了。幸亏是发现得早，不然祖父在泥水里呛死了。还有一次，是在砍柴的时候，也许是祖父太劳累了，一不小心，斧头砍在了扶柴的左手上，一时血流如注，左手差点残废。
祖父一生勤俭
过去攒一个钱，非常不容易。酷热的盛夏，祖父为了赶最早的一班船，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将昨天傍晚摘下来的一担辣椒，挑到花马湖码头，坐船从谈家渡到黄石港，去赶早集。好不容易将一担辣椒卖完，自己却舍不得吃点好的，哪怕是一碗馄饨。他却会给他的孙辈们，带回大麻花。
在我们湾，我家算是较早将土坯屋改造成红砖屋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经济还相当落后，做红砖屋是很多家庭不敢想象的事。当时我们湾有个砖窑，祖父为了节省工钱，硬是将一个连三间的两层楼砖头，从砖窑一口一口挑回。
可以说，我们家的红砖屋，是从祖父口中，一点点抠下来的。我从没见过祖父，像其他人那样抽烟喝酒，平时吃的都是自己种的。每天的残羹剩饭，都吃进了祖父的肚子里。为了改善一下伙食，祖父会拿出自己做的捕鱼工具，到河汊里湖港中，捕一些野鱼回来。祖父将各种各样的鱼洗净，放在烧得红红的菜油锅里油炸，等它们炸成金黄色，然后捞出来放冷，储存在一个封闭的塑料袋中，时不时地拿出来给我们解馋。
祖父一生乐善好施
宁愿自己吃亏，也从不占别人半点便宜。记得一次从集镇上买东西回来，发现别人多找了几角钱。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会赶到集镇上去，把多余的钱送还给人家。他常常对我们说，是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分钱也不能占，占了别人的便宜，你就会亏欠别人一辈子。
当时集镇上，不知从哪儿流浪来一个叫花子，年龄大概二十多岁，他说这个伢好可怜。要是他的父母知道他这样子，该是多么心痛。每次到集镇上去，即使自己舍不得吃，祖父都会买一些油条或馒头之类的食物，亲自送到这个叫花子的手上。
遇到冬天，祖父还会将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送给他御寒。一次，一个卖货郎来到我们村，天色已经很晚了，没有地方投宿，别人也不愿意接纳。祖父知道后，主动将这个货郎接到家中，为他准备吃的、睡的。第二天走的时候，怕他走错，还特地给他带很远的路。像这样的事，我碰到过好多次。
祖父一生辛劳
起五更睡半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天天都扑在他钟爱的田地里劳作。从我记事时起，每天见到他都是浑身泥水，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春种秋收，夏播冬藏。大堰外的滩涂，麻陈垴的荒地，小庙山的菜地，求雨垴的渠道，都留下了祖父的身影。
他做农活的技术，在我们那一块，也是出了名的。他种的各种农作物，产量就是比别人高出许多倍。因此，别人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常常会大老远地跑来，向祖父请教。祖父也不会隐瞒什么，将他的种植经验倾囊相授。直到他的腿脚出了毛病，实在干不动了，他才放下田地里的活。
有一年的夏天，大概晚上九点多钟，我回到乡下去看望祖父。当我的车快到村口时，发现前方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我忙下车看是谁，当我认出是祖父时，他拄着拐杖坐在一块石头上。我问他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做什么。
祖父说，他只想看看他种过的田地。当他说出这些话时，我的眼眶一下子潮湿了，嘴巴哽咽着，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祖父的这番话，像一把锄头，挖在了我的心坎上。我真的不知道，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是怎么摸黑爬到村口的。
九十二岁的祖父，虽然走了。但他没有离开倾注一生心血，付出一生汗水，怀着满腔深情和眷恋的土地。祖父就像故乡的一棵樟树，站在村口，激励着他的子孙；祖父就像一株稻谷，立在水田中，喂养着他的子孙；祖父就像一棵向日葵，长在山丘上，照耀着他的子孙……
有祖父的地方，就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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