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丙吉先生


善哉,丙吉先生

丙吉先生

丙吉(?--前55),字少卿,魯國人,其家世史書無載,不得而知;他早年刻苦研習律令,成為一名魯國獄史,依次晉升為廷尉右監,主管逮捕審判犯人。此後卻因為莫名犯法,被擄去官帽,放逐到州郡做了一個無足輕重的隨員。武帝末年,“巫蠱之禍”爆發,辦案人員不足,他受到朝廷徵召,出任郡邸獄的獄長。

時,宣帝生數月,以皇曾孫坐衛太子事系,吉見而憐之。又心知太子無事實,重哀曾孫無辜,吉擇謹厚女徒,令保養曾孫,置閒燥處。(《漢書·魏相丙吉傳》)

那時候,武帝曾孫、太子嫡孫劉病己剛出生幾個月,因受祖輩株連,被關進郡邸獄,獄長丙吉望著這個整天啼哭不止的可憐娃娃,大感悲憫,作為一名司法老兵,他當然曉得太子劉據是無辜蒙冤,舉族被滅,只留下了這麼一根幼苗,還被拋入大獄,每每思之,他便悽然淚下,於是專門騰出一間寬敞乾燥囚室給皇曾孫居留,找來幾個謹慎厚道的女犯做乳母,令她們好生養護。儘管丙吉百般呵護,可是由於處境險惡,營養不良,劉病己身體羸弱不堪,經常鬧病,“曾孫病,幾不全者數焉,吉數敕保養乳母加致醫藥,視遇甚有恩惠,以私財物給其衣食”(《漢書·魏相丙吉傳》)。

劉病己屢屢受到病魔襲擊,幾次差點喪命,丙吉急得跺腳,自己出錢求醫買藥,改善飲食,盡心調養,孩子總算艱難地活了下來。5歲那年,丙吉把他送到祖母史良娣家,交給史良娣的老媽貞君撫養,“貞君年老,見孫孤,甚哀之,自養視焉”(《漢書·外戚傳》)。

送走了曾皇孫,丙吉長嘆一聲,如釋重負,爾後繼續其宦海浮游,出任大將軍霍光的長史。丙吉在霍光麾下任職,揣摩學習,受益匪淺;此後,他升任光祿大夫、給事中,成為秩比二千石的朝廷高官,輔助皇帝處理政務,並監察六部,糾彈官吏。

善哉,丙吉先生

大將軍霍光

霍光是漢武帝臨終時的託孤重臣,班固稱讚他“為人沉靜詳審,長財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鬚髯”,“臨大節而不可奪,遂匡國家,安社稷” (《漢書·霍光傳》)。後元二年(前87年),漢武帝辭世,享年69歲,8歲的太子劉弗陵繼位,是為漢昭帝。昭帝乃武帝幼子,是“鉤弋夫人”趙婕妤所生,號稱“鉤弋子”,據說他與上古堯帝一樣,都是老母懷胎14個月而生,其所生之門稱為“堯母門”。

作為首席顧命大臣,霍光頗有周公輔佐成王之風範,引領著少年皇帝奮身前行;昭帝牢記父皇的臨終囑咐,對大將軍深信不疑,君臣攜手推行一系列新政,廢黜冗官,減輕賦稅,開啟了“昭宣中興”之新局,受到史家稱頌:“成王不疑周公,孝昭委任霍光,各因其時以成名,大矣哉!”(《漢書·昭帝紀》)。

可惜好景不長。此後,漢廷發生了一連串劇烈動盪。元平元年(前74),昭帝因病辭世,年僅21歲,連個接班人都沒有。霍光老淚縱橫,指派丙吉迎接昌邑王劉賀即位,史稱“漢廢帝”,亦稱“海昏侯”。“昭帝崩,無嗣,大將軍光遣吉迎昌邑王賀”(《漢書·魏相丙吉傳》)。劉賀繼位只有27天,即被宣佈廢黜,其罪名是“淫亂”,霍光將他的罪狀羅列了1127件,昭告天下,“以正視聽”。

善哉,丙吉先生

海昏侯劉賀

劉賀灰溜溜回到昌邑國(今山東鉅野縣),皇位再次空懸,遴選新皇帝的歷史重任,又一次落在霍光肩頭,正當他猶豫不決之際,忽然收到了丙吉的一封奏書——

“將軍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屬,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內憂懼,欲亟聞嗣主,發喪之日以大誼立後,所立非其人,復以大誼廢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廟群生之命在將軍之一舉。竊伏聽於眾庶,察其所言,諸侯宗室在位列者,未有所聞於民間也。而遺詔所養武帝曾孫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時見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經術,有美材,行安而節和。願將軍詳大議,參以蓍龜,豈宜褒顯,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後決定大策,天下幸甚!”(《漢書·魏相丙吉傳》)

“嗣主”,繼位之君王;“大誼”,大道,原則;“群生”,眾生、萬物;“眾庶”,民眾,百姓;“掖庭”,宮廷;“蓍龜”,占卜。丙吉的這封奏書,其實就是舉薦信,婉轉真切,俯仰適度,極具邏輯力量。其一,稱頌霍大將軍“受襁褓之屬,任天下之寄”,可謂柱國之臣。其二,敘說昌邑王劉賀之廢立,均出自於大道與天命,實在是眾望所歸,“天下莫不服焉”。其三,如今遴選“嗣主”,世人矚目,“社稷宗廟群生之命在將軍之一舉”,將軍揮手之間,就能改寫歷史啊。其四,舉薦武帝曾孫劉病己,說他寄養民間,英氣勃勃,“通經術,有美材,行安而節和”,實乃天降英才。——丙吉所列四點,環環相扣,步步深入,將劉病己隆重推了出來。不過,為了慎重,他最後還補充了兩條:一是“參以蓍龜”,占卜吉凶,聽聽鬼神的意見嘛;二是“先使入侍”,先讓他入宮,觀察一段時間,然後再下決斷。

霍光看罷,霍然開朗,遂決定迎立皇曾孫,劉病己這才得以繼承大位,是為漢宣帝,“宣帝初即位,賜吉爵關內侯”。

善哉,丙吉先生

漢宣帝劉洵

直至登上皇帝大位,宣帝對自己幼年的悲慘遭遇,依然懵懂迷離,對丙吉的救命恩德,也是一頭霧水,賜爵關內侯,不過是報答他的舉薦之功。“吉為人深厚,不伐善”,丙吉為人寬厚,不愛炫耀自己,對當年救助皇曾孫之事,一字不提,“故朝廷莫能明其功也”,若不是一個掖庭婢女上書冒功請賞,此舉恐怕就可能湮沒青史之中了。

地節三年(前67),宣帝立皇子劉奭(即漢元帝)為太子,丙吉出任太子太傅,不久調任御史大夫。這時候,宣帝在位已經七年,大將軍霍光於一年前辭世,宣帝終於“翻身得解放”,可以獨斷朝綱了,霍氏子弟蠢蠢欲動,宣帝壓抑已久的怒火噴湧而出。其實,宣帝對霍氏的積怨,由來已久。宣帝於元平元年(前74)九月繼位後,大將軍霍光獨攬大權,像一隻兀鷹盤旋朝堂,弄得皇帝有如芒刺在背;霍光老婆霍顯一心想讓女兒霍成君當皇后,叵耐宣帝難忘平民老婆許平君,決意立為皇后,霍顯美夢破滅,竟然勾結宮廷女醫淳于衍毒殺許皇后,硬將霍成君送上宣帝的龍床,礙於大將軍的勢力,宣帝只得隱忍,然而,劇烈燃燒的殺妻之恨,一刻也沒有止息。霍光死後,宣帝開始收拾霍氏家族,直至將他們一網打盡,那波濤洶湧的宦海動盪,直弄得滿朝惶恐不安。

這一天,宣帝來到尚書省視察,霍然發現了一封奇異的“群眾來信”——

是時,掖庭宮婢則令民夫上書,自陳嘗有阿保之功。章下掖庭令考問,則辭引使者丙吉知狀。掖庭令將則詣御史府以視吉。吉識,謂則曰:“汝嘗坐養皇曾孫不謹督笞,汝安得有功?獨渭城胡組、淮陽郭徵卿有恩耳。”分別奏組等共養勞苦狀。詔吉求組、徵卿,已死,有子孫,皆受厚賞。詔免則為庶人,賜錢十萬。(《漢書·魏相丙吉傳》)

“掖庭宮婢”,宮中奴婢;“則”,婢女名字;“阿保”,扶持、養育;“掖庭令”,主掌後宮事務的官員,多由太監擔任;“詣”,送達。一個名為“則”的掖庭奴婢讓老公上書,說自己當年曾撫養皇帝,請求恩賞。宣帝頗感驚異,命掖庭令查證此事,婢女說御史大夫丙吉瞭解當時的情形,掖庭令帶著婢女來見丙吉,丙吉不但認識她,還冷臉批評說,你當年因為撫養皇曾孫馬虎大意,還受過鞭笞,哪有啥功勞啊?真正的有功之臣,是渭城(今陝西咸陽渭城區)胡組、淮陽(今河南周口淮陽區)郭徵卿。於是,丙吉將胡組、郭徵卿當年供養皇曾孫的往事稟報皇帝,宣帝下令尋找,可惜兩人已死,宣帝嘆息不已,厚賞兩人子孫,並下詔免除則的奴婢身份,賜錢十萬。

善哉,丙吉先生

霍光與宣帝

至此,丙吉當年佑護宣帝之事,開始浮出江湖,“上親見問,然後知吉有舊恩,而終不言。”宣帝親自召見丙吉,究問往事,他淡然一笑,始終不肯細說。宣帝大受感動,於是下詔褒獎,其詔曰:“朕微眇時,御史大夫吉與朕有舊恩,厥德茂焉。《詩》不云乎?‘亡德不報’。其封吉為博陽侯,邑千三百戶。”

宣帝感嘆說,當年朕遭遇慘禍,哀哀欲絕,御史大夫丙吉恩養朕躬,其大德巍巍如高山啊!《詩經》有云,施德者總能得到福報嘛!於是,封丙吉為博陽侯,食邑一千三百戶,豈料丙吉堅決拒絕,說自己空名受賞,於心不安。宣帝說,您可是名至實歸啊,若是拒絕,不是顯得我沒水平嘛。皇帝如此發話,丙吉這才無話可說了。

神爵三年(前59)三月,丞相魏相去世,丙吉繼任,成為了漢廷最高行政長官。

丙吉登上丞相高位,“上寬大,好禮讓”,寬和大度,形如一位藹然長者。他的麾下掾史犯了錯誤,他不予細究,只是打發他去休長假了事。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他說:“夫以三公之府有案吏之名,吾竊陋焉。”所謂“三公”,《尚書》說是司馬、司徒、司空,《周禮》說是太師、太傅、太保,總之,就是朝廷地位最高的三大官僚。丙吉丞相說,如果我的麾下有官員受到懲處,那不就是我的醜陋嗎?

一向以厚道著稱的丞相如此開脫,別人當然啞口無言。從此,公府不懲處屬吏,成為了漢廷慣例,“後人代吉,因以為故事,公府不案吏,自吉始”。其實,這種處置方式,對於一位宰輔而言,並非良策。寬厚至於護犢子,溫和至於和稀泥,掩蓋問題,包庇下屬,會留下無窮後患啊。應當說,丙吉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

丙吉的車伕嗜酒無度,經常喝得爛醉如泥,一次,車伕隨他外出,主人設宴款待,車伕縱酒大喝,搖搖晃晃爬到丞相車上,哇哇嘔吐,弄得一片狼藉,丞相隨從西曹主吏大怒,要開除此人,遭到丙吉拒絕:“以醉飽之失去士,使此人將復何所容?西曹地忍之,此不過汙丞相車茵耳。”他說,因為醉酒就開除,他將來到哪裡容身啊?西曹君暫且容忍他一次,不過是弄髒了丞相的車坐墊罷了,不是大事嘛。後來,這個車伕因為向丙吉預警邊塞敵情,使他在宣帝究問時對答如流,受到讚揚。他由此感嘆:“士亡不可容,能各有所長。向使丞相不先聞馭吏言,何見勞勉之有?”他說,君子沒有什麼是不能包容的,大家各有所長嘛。如果我事先沒有聽取車伕的意見,哪裡會得到皇上表揚呢?——這個橋段,世稱“馭吏吐茵”。

一天,丙吉外出,碰上一群人打架,“死傷橫道,吉過之不問”,路上躺著不少死傷者,丙吉卻不聞不問,只管往前疾行,隨從感到奇怪;這時,正巧遇到一個老漢牽著一頭老牛迎面走來,老牛氣喘吁吁,熱得直吐舌頭,丙吉急令停車,派人上前詢問,隨從頗為不屑,譏笑他問牛不問人,該問的不問,不該問的瞎問。他回答說:“民鬥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禁備逐捕,歲竟丞相課其殿最,奏行賞罰而已。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於道路問也。方春少陽用事,未可大熱,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恐有所傷害也。三公典調和陰陽,職當憂,是以問之。”他說,老百姓打架傷人,自有當地官員處置,我只負責年底考察他們的業績與功過,予以賞罰就行了,身為丞相,我哪有時間管那些打架鬥毆等小事?如今正值春天,天氣還不算太熱,那頭牛卻熱得大汗淋漓,瞪眼吐舌,大約是受了溼熱,老牛一旦生病,就會耽誤農事,春耕受影響,秋收就泡湯,老百姓就要餓肚子,這可是天下大事,我當然要過問啊!隨從聽罷,心悅誠服。——這個橋段,世稱“丙吉問牛”。

善哉,丙吉先生

丙吉問牛

對丙吉丞相這兩個極具個性色彩的橋段,班固《漢書·魏相丙吉傳》一再詠歎,說他賢明大度,明大義,知大體。然而,作為一個王朝丞相,他對這兩起突發事件的處置,卻值得推敲。如果說,他寬恕車伕醉酒,還算寬容與厚道,那麼,他路遇眾人打架,且死傷累累,卻不聞不問,閃身而過,就過於冷漠了,最為政府最高首長,毋寧說這是嚴重的失職。儘管,他拿打架與春耕相比較,說前者是“小事”,後者是“大事”,其定性並不準確。因為,這兩件事,都不容忽視。一邊是人命關天,血流遍地,影響安定團結之大局,你卻視而不見,甩鍋給地方官員;一邊是老牛吐舌,氣候異常,你擔憂影響春耕,窮究不已。其實,人命與春耕,這兩件事,都是一國丞相該管的大事,哪個也不能棄之不顧。由此觀之,丙吉先生的賢明大義之名聲,卻是含有少許水分呢。

五鳳二年(前56)春,丙吉病重,宣帝親臨問候,請他推薦繼任者,他推辭不過,推薦了西河太守杜延年、廷尉於定國、太僕陳萬年,這三個人,後來都得到了宣帝重用,“居位皆稱職,上稱吉為知人”。老丞相丙吉可以瞑目矣!

漢元帝劉奭時期,京城一個名曰“尊”的士卒上書元帝,回憶自己幼年所見到的丙吉撫養皇曾孫的情形,說丙吉一見皇曾孫,“仁心感動,涕泣悽惻”,發誓恩養之,“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給皇孫。吉即時病,輒使臣尊朝夕請問皇孫,視省席蓐燥溼”,丙吉每月所得俸祿,大都拿來養育皇曾孫,他自己生病時,就指派他人前往探視,噓寒問暖,惦念不已——丙吉先生的點點滴滴,令人深銘於心,“所以擁全神靈,成育聖躬,功德已無量矣。時豈豫知天下之福,而徼其報哉!誠其仁恩內結於心也”!

尊先生感嘆,丙吉恩養皇孫,賦育聖靈,實在是功德無量啊!那時候,他根本不曉得曾皇孫還會東山再起當皇帝,也根本不圖得到什麼回報,他為嘛要這麼做呢?那就是——“誠其仁恩內結於心也”,其慈悲之德、厚道之義,來自天意,內結於心,摶轉而為一種經天緯地的大悲憫,籠蓋於山水之間、萬物之上,其羽翼若飛騰之雲翳,遮蔽塵世風雨;其神諭若天水之波濤,滋潤寰宇蒼生。籲!人啊,擁有這樣一顆高蹈雲端、高貴瑩潔的心靈,該是多麼巨大的幸福啊!

(2020年3月31日)

善哉,丙吉先生

古今多少事,盡在鄉野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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