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傳志:元好問與《金史》

胡傳志:元好問與《金史》| 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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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問銅像

在後人心目中,元好問是著名詩人,他本人也是以詩人自居,臨終時交代後事,希望墓碑上能鐫刻“詩人元遺山之墓”的字樣。他沒有直接參與《金史》的編纂,卻為《金史》一書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元好問原本對撰寫歷史沒有多大興趣。正大元年(1224),他進入國史院擔任臨時編修官,參加編纂《宣宗實錄》。帝王實錄通常是後代編寫史書的基礎性文獻,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由於牽涉到當代諸多人和事的評價,很容易引發是非和矛盾。如韓愈主持撰寫的《順宗實錄》就招致一些議論,世人皆知,元好問對韓愈的遭遇有所瞭解,還曾經引用過他的《答劉秀才論史書》中“不有人禍,則有天刑”之類的話,說明他對參與撰寫《宣宗實錄》從一開始就有些顧慮,缺少積極性。加上國史館編修官品級低下、俸祿微薄、辦公條件惡劣、國史館人事紛爭等諸多不利因素,元好問堅持一年左右,就以請假的名義,辭職告歸嵩山。

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年國史館的職業生涯毫無意義。這段經歷除了讓元好問對編纂“國史”積累一些感性認識之外,一個重要收穫是去鄭州拜訪前朝重臣賈益謙,引發了他對當代史的進一步思考。

因為《宣宗實錄》牽涉對宣宗之前衛紹王的評價,事關宣宗即位的正當性,以及胡沙虎(紇石烈執中)等人擁立宣宗的合法性,此前朝廷已經按照《海陵庶人實錄》在編寫《衛紹王實錄》了,而前者完全遵照金世宗的旨意,任意篡改歷史,徹底否定海陵王完顏亮,當時很多知情人都阿附聖意,不敢直言。

年邁的賈益謙告訴元好問兩點:第一,海陵王被殺之後,金世宗在位的三十年,鼓勵大臣揭發海陵王的黑材料,凡是能舉報海陵王“蟄惡者”,就能獲得“美仕”,有些史臣更是變本加厲地向他潑汙水,“誣其淫毒驁狠”。賈益謙說,現在看來,簡直“遺笑無窮”,“自今觀之,百可一信耶?”(《東平賈氏千秋錄後記》)第二,衛紹王勤勞節儉,“重惜名器”,治國理政的能力,在很多“中材”之上,也就是說,在金代帝王中,衛紹王也是在上等之列。

對元好問和很多士大夫而言,這兩點不啻振聾發聵,促使元好問重新審視《海陵庶人實錄》以及世人對海陵王、衛紹王的不公正評價。儘管元好問地位卑微,無力扭轉官方意識,不能改寫《海陵庶人實錄》《衛紹王實錄》,但他可以廣為宣傳,並將賈益謙的歷史洞見記載在《東平賈氏千秋錄後記》和《中州集》中,予以稱揚。這就為《金史》編纂者提供了重要的史料。

《金史·賈益謙傳》完整地轉錄元好問的記載,百餘年後的元代史臣們還不禁感慨一番:“海陵之事,君子不無憾焉。夫正隆之為惡,暴其大者,斯亦足矣。中篝之醜,史不絕書,誠如益謙所言,則史亦可為取富貴之道乎?嘻甚矣!”連他們都不敢相信,金世宗時期居然將抹黑完顏亮、篡改《海陵庶人實錄》當成個人謀取富貴之道,歷史還有多少公正可言?元好問的記載,不僅讓元代史臣警醒,也發後人深思,至少能引發我們對海陵王、衛紹王相關歷史可靠性的懷疑:《金史》有關完顏亮的史實有多少源自《海陵庶人實錄》?《金史·后妃傳》有關海陵王后宮繪聲繪色的描寫,直接被抄入元明色情話本小說《金海陵縱慾亡身》之中,可見這段“正史”是多麼的荒唐!

幾年之後,元好問的歷史意識大大加強,最直接的原因是金王朝日落西山的形勢,許多師友、同儕突然死亡,在不斷引發他悲痛傷逝之情的同時,還促使他為很多死者撰寫碑誌文。現存碑誌文將近百篇,約佔其文章總數的百分之四十。這些碑誌是《金史》重要的史源材料,學界已經有了詳細的比對和深入的探討。

與韓愈、歐陽修的碑誌文相比,他的碑誌文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墓主大半是非正常死亡者,由此導致其碑誌文具有非常濃厚的傷悼情緒。元好問往往聯類而及,由墓主擴大到相關群體乃至金末亂亡的時代,提供了墓主之外的其他文獻。如《內翰馮公神道碑銘》由墓主馮璧聯想到從他問學的其他人:“往在京師,渾源雷淵、太原王渥、河中李獻能、龍山冀禹錫從公問學。其人皆天下之選,而好問與焉。自辛卯、壬辰以來,不三四年,而吾五人惟不屑在耳。”五人之中,亡者四,元好問怎能不滿懷感愴?

在《故金漆水郡侯耶律公墓誌銘》和《聶孝女墓銘》中,元好問兩次羅列金亡前後“死而可書者”名單:承旨子正、中郎將良佐、御史仲寧、尚書仲平、大理德輝、點檢阿散、郎中道遠、右司元吉、省講議仁卿、西帥楊沃衍、奉御忙哥、宰相子伯詳、節婦參知政事伯陽之夫人、長樂妻明秀、孝女舜英。

元好問為他們一一撰寫了碑誌文,發自肺腑地感慨:“嗚呼,壬辰之亂極矣,中國之大,百年之久,其亡也死而可書者……十數人而已。”(《聶孝女墓銘》)只可惜這十數人中,除完顏良佐、聶元吉、聶孝女三人之外,其他人的碑誌文都已經失傳,他們的生平也隨之湮滅於後世。巧合的是,《金史》恰恰為完顏良佐、聶元吉、聶孝女三人立傳,說明《金史》編纂者贊同元好問的觀點,認為這些人都應該進入《金史》;之所以沒有為其他人立傳,完全是因為失去元好問所寫碑誌文這唯一的史源,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從反面印證了元好問的貢獻不可磨滅。

元好問撰寫碑誌文有著自覺的存史意識和能夠存史的信心。他在《故金漆水郡侯耶律公墓誌銘》中痛感“世無史氏久矣”,以致當時人連遼代“起滅有幾主”都不知道,而金代的九朝《實錄》下落不明,金代歷史很快也像遼代一樣,不為後人所知。所以,他要通過撰寫碑誌文達到存史的目的:“夫文章,天地之元氣,無終絕之理。他日有以史學自任者出,諸公之事,未必不自予發之。”他相信所寫的碑誌文將來能夠為撰史者所採納。

清人李祖陶認為元好問“《集》中碑誌最多,直書所見所聞,論定一代,可與歐陽公《五代史》並觀”(《元遺山文選》)。論定一代、媲美歐陽修《新五代史》云云,也許有些拔高,但其中也有李祖陶獨特的發現。《新五代史》寄寓著歐陽修對五代歷史的哀輓,被章學誠譏為“只是一部弔祭哀輓文集”(《章氏遺書外編》卷一),元好問的碑誌文以哀輓情調保存歷史,二者殊途同歸。元好問帶著濃厚的感情色彩記載金代歷史人物與事件,使得歷史帶有溫度,更加親切感人,這固然不一定能得到後代史家的認同,但一定會打動後代史家,讓他們大量取材於元好問的碑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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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史》修訂本

國亡史作。金王朝滅亡之後,元好問撰述歷史的意識更趨強烈,並迅速付諸行動,陸續開展以下幾項工作:

第一,撰寫《壬辰雜編》。從書名來看,應該是回憶天興三年(1233)汴京被圍、金王朝滅亡前後的雜事,寫作時間不詳。由於記載親身經歷,不需要依賴其他資料,懷疑是金亡不久痛定思痛時所作,或許是羈管聊城、移居冠氏期間。該書卷帙不詳,估計篇幅不大,最終是否定稿也不可考。元代史臣撰寫《金史》時,此書稿尚存,並有所取材。歐陽玄見到《壬辰雜編》中記載金代將領完顏斜烈鎮守商州時,一次性遣返被俘的歐陽修後世及其鄉親三千人(《圭齋文集》卷二《送振先宗丈歸祖庭》),這成了《金史·完顏斜烈傳》的主要內容。美國學者陳學霖曾探討《金史》與《壬辰雜編》等關聯,判斷《完顏奴申傳》所載元好問與二相之間的對話等史料源自《壬辰雜編》,較為可信。

第二,撰寫《南冠錄》。元好問羈管聊城期間,以南冠自指。《南冠錄》的性質應該是其家族史,主要包括元好問先世雜事、元好問本人行年雜事、先朝雜事。其中先世雜事、行年雜事會涉及其他人和事,先朝雜事則完全是歷史。先朝主要指金哀宗時期,是否包括金宣宗時期已不可知。元好問很愛惜此書,在《南冠錄引》中責令子侄一定要傳之數十世,家置一通,“違吾此言,非元氏子孫”,口氣之嚴厲,在遺山文中僅此一見。在《學東坡移居》中,他聲明:“我作《南冠錄》,一語不敢私。稗官雜家流,國風賤婦詩。成書有作者,起本良在茲。”這口氣,完全是將《南冠錄》當作要公佈於眾的稗官野史,當成後代撰寫正史的基礎。只可惜元好問這麼看重的《南冠錄》沒有刊刻,未能傳之久遠,《金史》是否從中取材,未見確鑿證據。按常情推測,王鶚非常注重搜訪金代歷史文獻,與元好問及其後人都有交往,不會錯過《南冠錄》。倘若此推論成立,王鶚在撰寫《金史稿》時一定有所參考。

第三,編纂《中州集》。早在汴京被圍時,就有朋友勸元好問編纂金代詩歌總集,正當危急存亡的關頭,元好問根本無暇顧及。羈管聊城期間,元好問閉門深居,能從容撰述文字:“念百餘年以來,詩人為多,苦心之士,積日力之久,故其詩往往可傳。兵火散亡,計所存者才什一耳,不總萃之,則將遂湮滅而無聞,為可惜也。”(《中州集序》)為了保存一代詩人詩歌,元好問開始編纂《中州集》。前七集以魏道明、商衡所編《國朝百家詩略》為基礎,加上元好問自己蒐集的一些詩歌,當年就基本編就;後三卷則經歷了十餘年的時間,最後才編輯刊行,如他自己所說:“篇什《中州》選,兵間僅補完。”(《挽趙參謀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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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集校注》(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金]元好問 編 張靜 校注

《中州集》以詩存史,受到後人的一致稱讚。其實,說《中州集》以詩存史並不準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杜甫詩史類的紀實詩歌,《中州集》中固然有這類詩歌,但並不突出。嚴格來說,元好問是通過編纂詩歌總集、撰寫詩人小傳來保存一代歷史。在總集中,撰寫詩人小傳,前人偶爾為之,但普遍比較簡陋。元好問將之完善起來。魏道明、商衡所編的《國朝百家詩略》是否有作者小傳,不得而知,即使有小傳,元好問一定加以改寫,因為前七卷作者小傳中含有元好問本人與作者交往的內容。後三卷最為特殊,收錄的詩歌數量少,詩人多,有的詩人僅入選一首七言絕句,而傳記則多達幾百字,入選詩歌成了手段,保存詩人、保存歷史成了目的。《金史》特別是其中的《文苑傳》大量取材於《中州集》。如果沒有《中州集》這一資料庫,《金史·文苑傳》也許會損失殆半。

第四,撰寫金朝野史。野史相對於官方所修的正史而言,理論上應該包括《南冠錄》《壬辰雜編》等書。元好問還有哪些其他野史著述?有些模糊。從現存文獻來看,蒙古太宗七年(1235),元好問結束羈管聊城的生活,移居冠氏(今山東冠縣),第一次提出建造野史亭、撰寫野史的設想:“我作野史亭,日與諸君期。相從一笑樂,來事無庸知。”(《學東坡移居八首》其八)這時《南冠錄》已脫稿,他將要撰寫的野史肯定不包括《南冠錄》。在冠氏的三四年時間,元好問可能開始著手蒐集和撰寫野史著作。太宗十年,元好問離開冠氏,返回家鄉,途經河南濟源,次年春節,元好問作《己亥元日》詩,稱“野史才張本,山堂未買鄰”,其中的“野史”當指《南冠錄》之外的著作,從“才張本”來看,“野史”的規劃比較宏大。

回到家鄉忻州後,元好問構建野史亭,準備大幹一番。他在《野史亭雨夜感興》中述說撰述野史的體會:“私錄關赴告,求野或有取。秋兔一寸毫,盡力不易舉。”可見,他所撰的野史包括官方喪葬禍福之類的文書,下筆特別嚴謹鄭重,以致失眠,“展轉天未明,幽窗響疏雨”,這說明他所撰述的野史不是隨意性很強的私人著作。蒙古定宗元年(1246),他給好友白華寫信,談及當時的撰史工作:

向前八月大葬之後,惟有《實錄》一件,只消親去順天府一遭,破三數月功,抄節每朝終始及大政事、大善惡,系廢興存亡者為一書,大安及正大事則略補之,此書成,雖溘死道邊無恨矣。(《與樞判白兄書》)

元好問將母親張氏安葬之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順天府張柔處,查閱金朝實錄,將歷朝大政事、大善惡、興廢存亡匯成一書,再加上歷朝《實錄》中所沒有的衛紹王朝、金哀宗朝的史事,此書一旦完成,他便死而無憾。元好問儘管沒有說出書名,但從上述表述來看,差不多就是一部完整的金史了。

可惜元好問最終沒有完成,齎志以歿。郝經撰寫《遺山先生墓銘》,稱元好問“又為《金源君臣言行錄》,往來四方,採摭遺逸,有所得,輒以寸紙細字,親為記錄,雖甚醉不忘,於是雜錄近世事,至百餘萬言,捆束委積,塞屋數楹,名之曰野史亭,書未就而卒”。從這一表述來看,元好問所編野史有兩種:《金源君臣言行錄》《近世事雜錄》。《金史·元好問傳》對此作了如下改寫:“凡金源君臣遺言往行,採摭所聞,有所得輒以寸紙細字為記錄,至百餘萬言。”說明《金史》編者們沒有看到元好問的這些著述,它們最終未能成書而亡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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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問墓墓道

《金史·元好問傳》僅提到《中州集》《壬辰雜編》,稱“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那麼,是不是意味著元好問未完成的野史著作與《金史》編纂毫無關係呢?恐不盡然。在元好問與歐陽玄等史臣之間,還有一個重要人物——王鶚。

王鶚與元好問為同年人,正大元年(1224)狀元,曾在國史館共事。他們交往密切,元好問在《癸巳歲上中書耶律公書》中推薦五十四位“天民之秀”,就包括“東明王狀元鶚”。中統元年(1260),王鶚出任翰林學士承旨。與元好問一樣,王鶚致力於編纂《金史》,除了編寫《汝南遺事》之外,他努力爭取官方力量,啟動官修《金史》工作。在忽必烈即位之前,王鶚就向他建議修撰《遼史》《金史》,並向他推薦元好問、楊奐、李治等人作為《金史》工作班底(參見《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二《王文康公》),但直到元好問去世,也未能啟動《金史》編纂工作。王鶚無可奈何,只好自己撰寫《金史大略》(撰寫提綱),並進入實際操作階段,撰寫了一部《金史稿》,最終為歐陽玄等編纂《金史》奠定了基礎(參見邱靖嘉《王鶚脩金史及〈金史稿〉探賾》)。王鶚在籌劃編寫《金史》期間,四方搜求資料,不遺餘力,自然不會錯過元好問蒐集的資料。元好問先他十六年辭世,王鶚曾為《遺山集》寫題跋,他應該能訪求到元好問的野史遺著,並吸收到自己的《金史稿》中,只是這一切都無法舉證了。

就這樣,給《金史》編纂作出諸多貢獻的詩人元好問最終未能成為史學家,只能抱憾於九泉矣。

(本文轉載自“澎湃新聞·上海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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