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由、惡、愛等出發,如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

從自由、惡、愛等出發,如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

从自由、恶、爱等出发,如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

內容簡介

本書系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史上的經典作品之一。別爾嘉耶夫從人、自由、惡、愛等問題出發,以其哲學視角闡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別爾嘉耶夫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是真正的思想盛宴。” 他認為,“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中起著巨大的核心作用。別爾嘉耶夫稱陀思妥耶夫斯基為自己的“精神之父”。正是這種精神上的同源,使得這一帶有俄羅斯特色的詩學闡釋充滿詩意激情。

尼古拉·別爾嘉耶夫(1874-1948),俄羅斯哲學家,思想涉及哲學、宗教、文學、政治、人類學和倫理學等領域。代表作有《自由的哲學》《歷史的意義》《創造的意義》《人的使命》《俄羅斯思想》等。

書籍摘錄

第三章 自由(節選)

人及其命運的主題,對於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首先是自由的主題。人的自由決定了人的命運,決定了他飽受苦難的流浪。自由位於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觀的核心。他內心最深處的激情是自由的激情。奇怪的是,直到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一點還沒有被充分意識到。人們列舉出《作家日記》中的多處,似乎他是社會—政治自由的敵人,是保守分子,是反動分子。這些完全表面的見解妨礙認識自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創作的核心,自由是理解他的世界觀的鑰匙。所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殘酷性”與他對待自由的態度相關。他是“殘酷的”,因為他不願意卸下人的自由之重負,不願意用失去自由的代價來換取人免於痛苦,他把與自由人的尊嚴相稱的重大責任賦予人。如果剝奪了人的自由,就會減輕人類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入考察了各種途徑,各種減輕人類自由的重負的途徑,各種塑造沒有精神自由之人的途徑。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真正天才的關於自由的思想。需要發掘它們。自由對於他來說,既是人正論,也是神正論,應該在自由中既找到為人的辯護,也找到為神的辯護。整個世界進程就是完成自由主題之使命,是一場為完成這一主題而產生的悲劇。陀思妥耶夫斯基考察處於自由之中的人的命運。他所感興趣的只是人,走上自由之路的人,在自由之中的人和存在於人之中的自由的命運。他所有的悲劇小說都是人的自由的體驗。人都是從造反式地宣稱自己是自由的開始,準備好了經受任何苦難,實施一切狂妄行為,為的就是要感覺到自己是自由的。同時,人尋找自由最後的界限。

存在兩種自由。最初的——原始的自由和最後的——終結的自由。在兩者之間,是人的道路——充滿了痛苦與磨難的道路,是分裂的道路。早在同畢拉基教派的鬥爭中聖奧古斯丁就指出有兩種自由: libertas minor 和 libertas major 。他的低級的自由是原始的、最初的自由,它是選擇善的自由,與惡的可能性聯繫著;他的高級的自由是最後的、終結的自由,在上帝之中的自由,在善之中的自由。聖奧古斯丁是第二種自由, libertas major 的辯護士,並最終走向了神意論。儘管在教會意識中半畢拉基教派佔優勢,但聖奧古斯丁依然對敵視自由的天主教教義產生了影響。他贊成對異教徒實施迫害和死刑。毫無疑問,存在兩種自由,而不是一種,最初的和最後的自由,選擇善惡的自由和在善之中的自由,或者說,非理性的自由和理性的自由。蘇格拉底只知道第二種自由,理性的自由。《福音書》上的話“認識真理吧,真理會使你自由”,其中的“自由”是第二種自由,是基督之中的自由。當我們說,人應當從低級的自然本性中,從慾望的控制下解放出來,應當不再是自己和周圍世界的奴隸,我們指的是第二種自由。精神自由的最高成就是第二種自由。第一個亞當的自由與第二個亞當——基督之中的自由,是不同的自由。真理使人自由,但人應當自由地接納真理,而不是強制地、被迫地被引領至真理面前。基督給予人最終的自由,但人應當自由地接納基督。“你希望人自由地愛,希望被你吸引、成為你的俘虜的人自由地追隨你。”(大法官的話)自由地接納基督——這是基督徒全部的尊嚴,是信仰也是自由的全部意義。

人的價值,他的信仰的價值須以承認兩種自由為前提:善與惡的自由和在善之中的自由,選擇真理的自由和在真理之中的自由。不能把自由與善、與真理、與完美混為一談。自由有自己獨特的屬性,自由就是自由,而不是善。所有的混淆自由與善、混淆自由與完美,都是對自由的否定,是承認強迫和暴力之路。強迫的善已經不是善,它可以再生惡。自由的善,這是唯一的善,它以惡的自由為前提。自由的悲劇就在於此。陀思妥耶夫斯基遭遇並透徹研究的即是該自由的悲劇。這裡隱藏著基督教的秘密。這裡被揭示的是悲劇式的辯證法。善不能是被迫的,不能強迫趨向善。善的自由以惡的自由為前提。但是,惡的自由會導致扼殺自由本身,會使惡成為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惡。而否定惡的自由,肯定特殊的善的自由,同樣會導致對自由的否定,會使善的自由成為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善。但必然的善已經不是善,因為善以自由為前提。

自由的這一悲劇性問題在整個基督教思想史上一直折磨著基督教思想本身。聖奧古斯丁與畢拉基教派——一種關於自由和善之間的關係的學說——之間的爭論,傾向於奧古斯丁的神意論的路德的冉森教派引起的爭論,加爾文的似乎否定一切自由的憂鬱的學說,都與這一悲劇性問題相關。基督教思想被兩個危險、兩個幽靈擠壓——惡的自由和強制的善。自由,或因在自由中發現的惡,或因善之中的強制而死亡。宗教裁判所的篝火就是這一自由的悲劇的可怕見證,解決這一悲劇甚至對於被基督之光照亮的基督教意識也是相當困難的。否定最初的自由,信仰的自由,接納真理的自由,必定導致神意論學說。沒有自由的參與,真理本身只引向真理。天主教世界受到了自由的誘惑,於是傾向於否定自由,否定信仰自由、良心自由;傾向於真理和強制的善。東正教世界沒有受此誘惑,但在其中也沒有完全揭示自由的真理。因為,不僅僅存在真理之中的自由,也存在關於自由的真理。

因此,是否應該這樣尋求解決自由這一永恆主題:基督不僅是給人自由的真理,也是關於自由的真理,是自由的基督;基督是自由,是自由的愛。人們在理解自由時混淆了形式因素和內容因素。那些已經認識了真理和真理中的自由的人傾向於否定第一種自由,形式的自由。第二種自由被理解為內容的自由,朝向真理的自由。基督教意識似乎不同意站在形式的觀點上,把良心的自由、信仰的自由作為人的形式的自由的權利來捍衛。基督教懂得“怎樣才能成為自由的”這一真理。這個真理,是特殊的,它不能容忍其他真理與其並肩而立,不能容忍謊言。

但在這一看似無可指責的思想進程中,是否隱藏了某種錯誤呢?僅從形式的觀點來看,可以捍衛良心的自由、信仰的自由、善和惡的自由——在這種假設中,錯誤被掩蓋了。基督教中的自由不是形式的,而是內容的真理。基督的真理就是關於自由的真理。基督教是自由的宗教。基督教信仰的內容本身要求承認信仰的自由、良心的自由,不僅承認第二個,還承認第一個自由。基督教是對自由悲劇和必然性悲劇的克服。基督的恩賜是自由,是不會被惡(第一個自由的獨特性)扼殺,不會被強力(第二個自由的獨特性)扼殺的自由。基督教是自由的愛,在自由的愛中,是上帝的自由和人的自由和解。基督的真理把光灑回到第一個自由,把它作為真理本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以肯定。人精神的自由、良心的自由成為基督教真理的內容。舊的基督教意識,至少是天主教意識沒有徹底揭開所有這一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揭示這一真理的事業中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从自由、恶、爱等出发,如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

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人提供了一條自由地接受真理的道路,這一真理應當使人成為徹底自由的人。但這條道路穿越黑暗,穿越深淵,穿越分裂,穿越悲劇。它不筆直,也不平坦。被虛幻的夢境、帶有欺騙性的光明所誘惑而陷入更大的黑暗中的人在這條道路上躑躅。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它沒有直接到達的捷徑。這是一條體驗與試驗之路,是一條在試驗善與惡之後的覺醒之路。若使之縮短或變得輕鬆,都有可能限制或剝奪人的自由。但上帝需要和珍視那些不是經由自由之路,沒有經驗和認識所有惡的災難性而走到他面前的人嗎?世界和歷史進程的意義是否在於上帝渴望得到人自由的回報式的愛?但人卻耽擱在回報式地愛上帝的途中。他首先要體驗因愛了短暫的、愛了不值得愛的東西而帶來的失望和失敗。上帝給予途中人的恩賜不是強迫的恩賜,而只是幫助性的、減輕痛苦的恩賜。每當基督教界試圖把這種恩賜力量變為權力和強迫的武器時,就會走向反基督教的,甚至反基督的道路。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異常敏銳地領悟了基督教這一關於人之精神自由的真理。

自由之路是基督教世界的新人之路。古希臘、羅馬人或古代東方人不懂得這一自由,他們受制於必然性和自然屬性,受命運的支配。只有基督教給予人自由——最初的和最後的自由。在基督教中,不僅展現了第二亞當——第二次精神誕生的人——的自由,而且展現了第一亞當的自由;不僅有善的自由,還有惡的自由。希臘思想只允許理性的自由,基督教則同時揭示了自由的非理性元素。非理性元素是在生命的內容中被揭示的,而其中隱藏著自由的秘密。古希臘意識害怕這一非理性的內容,就像害怕沒有規範——無限,害怕內容一樣,它用形式元素,用規範——有限與之鬥爭。

因此,希臘人把世界看作封閉的形式和界限,看不到遠方。基督教世界的人已經不是如此害怕無限性,害怕生命的無限內容。無限性在他面前展開,遠方在他面前展現。這是因為新基督教世界的人對待自由的態度已經不同於古希臘、羅馬人的態度。自由與排他的、規定界限的形式元素的約束相互對立。自由以無限為前提。對於希臘人來說,這是異常的混亂。對於基督教世界的人來說,無限不僅僅是混亂,而且還是自由。只有在基督教世界中無限的人的慾望才是可能的。浮士德是歷史的基督教階段的現象,它在古希臘、羅馬世界中是不可能的。浮士德無限的慾望是基督教的歐洲最典型的特徵。只有在基督教的世界中拜倫才是可能的。曼弗雷德、該隱、唐璜只有在基督教的歐洲才能夠出現。反抗的自由,激烈的、緊張不安的、無止境的渴望,生命非理性的內容——是內在於基督教世界的現象。人的個性對世界秩序、對命運的反抗——同樣是內在於基督教世界的現象。希臘悲劇,作為希臘哲學的頂峰,指出了封閉的古希臘、羅馬世界的界限不可避免的崩潰。它們通向新的基督教的世界。但希臘悲劇和希臘哲學還沒有揭示出浮士德的靈魂——這個新的可怕的自由。

从自由、恶、爱等出发,如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

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身上反抗的自由達到了最後的、最高度的緊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標誌著基督教世界內部的人的命運的新的時刻——浮士德之後的時刻。浮士德還處在這條道路的中間地帶,拉斯柯爾尼科夫、斯塔夫羅金、基裡洛夫、伊萬·卡拉馬佐夫已經站在了道路的盡頭。浮士德之後成為可能的還有整個十九世紀——饒有興味地忙於使泥潭變得乾燥的世紀,浮士德最終也朝之走去的世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之後是神秘的二十世紀,二十世紀是一個偉大的未知,它作為文化危機、作為整個世界歷史階段的終結敞開了自己。人對自由的追尋也步入新的階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自由不僅是基督教現象,而且也是新的精神現象,是基督教本身的新階段。這是基督教從獨特的外在理解階段過渡到為內在理解的階段。人走出外在的形式、外在的規律,通過苦難之路為自己獲得了內在的光明。一切都轉向人精神的最深處。那裡應該揭示出一個新的世界。使基督教真理外在地具體化的超驗意識不能徹底揭示基督教的自由。基督應該出現在人的自由(最後的自由,真理之中的自由)之路上。他應當在深處被發現。人被給予最初的自由,但自由可以消解自身,走向自己的反面。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主人公的命運中就展示了自由這一悲劇的命運。自由轉化為自我意志,轉化為人反抗式的自我肯定;自由成為無目的的、空洞的自由,它使人變得空虛。斯塔夫羅金和韋爾西洛夫的自由就是這樣的無目的和空洞。自由的個性瓦解和腐化了斯維德里蓋洛夫和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自由使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彼·韋爾霍文斯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基裡洛夫和伊萬·卡拉馬佐夫惡魔般的自由殺死了人。這裡,自由,作為自我意志,消解了自身,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瓦解並斷送了人。這樣的自由從內部、內在必然地導致奴役,吞沒人的形象。不是外在的懲罰等待著人,不是法律從外部使人遭受沉重的統治,而是從內部、內在地顯露的神性始原擊潰了人的良心;由於上帝之火,人在其自己選擇的黑暗與空虛中被燒盡。這就是人的命運,這就是人自由的命運。陀思妥耶夫斯基以驚人的天才揭示了這種自由。人應當走自由之路,但當人在自己自由的恣意妄為中不想知道任何高於人的東西時,自由就轉化為奴役,自由毀滅人。如果沒有任何高於人本身的東西,就沒有人。如果自由沒有內容,沒有目的,沒有人的自由與神的自由的聯繫,那麼就不會有自由。如果人一切都被許可,那麼人的自由就會轉化為對其自身的奴役,奴役毀滅人自己。人的形象應當保持高於其自身的本性。人的自由應當在更高的自由、真理中的自由中得到最終的表達。這就是自由的必然的辯證法。它通向神人之路。在神人中,人的自由和神的自由融合了,人的形象和神的形象融合了。

就這樣以內在的經驗,以內在地取消自由而獲得了真理之光。重新回到排他的外在法律的統治,回到生命的必然性和強迫性已經不可能,剩下的只有重建被斷送掉的真理之中的自由,亦即基督之中的自由。但基督不是外在的法律、外在的生活體系。他的王國與此世的王國毫無共同之處。陀思妥耶夫斯基憤怒地指出了基督教中所有壓迫與強制的宗教的傾向。真理之光、最終自由的恩賜不可能從外部獲得。基督就是最後的自由,不是那個無目的的、反抗的、自我封閉的自由——它斷送人,取消人的形象;而是有目的的自由,在永恆中肯定人的形象。拉斯柯爾尼科夫和斯塔夫羅金,基裡洛夫和伊萬·卡拉馬佐夫的命運都應該證明了這一真理。虛假的自由的目的斷送了他們。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應該處於被強迫之中,處於外部規律調節的絕對統治之中。他們的毀滅照亮了我們,他們的悲劇是自由的頌歌。

題圖為電影《雙重人格》劇照,來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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