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江无月明

何处春江无月明

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江奔流入海,江海相连,春潮涌动,一轮明月正脱离大海这个母体,缓缓升入中天。海潮波波不息,为我们勾勒出了延绵不断的横向视觉;升入中天的明月,为我们勾勒出了纵向视觉。一碧万顷的海潮和一泻千里的月光共同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面,让我们感到明月要与海潮母子连心一起纵横在天涯的交错。

明月清辉紧紧追随海潮(江水)的脚步,升入中天的这轮明月,似乎继承了大海这个母体广阔无垠的特点,将清辉洒向千里万里,自然也回馈到了大海的万顷碧波之上。大海(江水)作为母体,接收到子体明月的回馈,自然多了几分母体的温存,不再波涛汹涌,而是微微荡起阵阵涟漪。由〝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波澜壮阔,转入到了〝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的安静宁和。

张若虚在告诉我们一个人生启示――潮起是一种澎湃,潮落是一种荡漾。他正在用天涯游子最坚实的脚印,去追寻人生平衡的天平。〝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在开元时期最后一位贤相张九龄笔下,升级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让我们感到时间空间似乎都在此刻凝成永恒。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明月清辉由海及陆,由天及地,月色如霜,月华如练。整个天地都被一片白茫茫的月色所浸染,那么处在天地之间渺小的生命个体,自然也被白茫茫的月色所净化,正所谓〝月光如水水如天〞。南宋状元词人张孝祥在经过洞庭湖金沙堆时,无意间领略到了心仪已久的〝四美月色〞。他受了《春江花月夜》中〝月色一片苍茫〞这种情境的启发,创作了〝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的词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长空之中只此一轮的孤月,月凉如水,袭人的寒意让他将孤月与自己进行对照。这轮孤月尚且还有大海作为母体当作依托,而诗人张若虚自己的依托又在哪里呢?他的终极关怀又在哪里呢?扑朔迷离的前路,在月光的引领下,他又将何去何从?

江天一色澄澈透明,长空之中的这轮孤月也显得分外皎洁,越发显得神秘莫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中》〝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的词句,又一次受到了张若虚〝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启发。张若虚接下来发出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惊人疑问,到底先有月亮,还是先有人类呢?

这既是对宇宙本源的探索,同时也赋予了对人类进化的深深思考。〝人月共存〞这个惊人疑问,直接影响中国诗词史上两个被称为〝仙〞的人物。诗仙李白《把酒问月歌》〝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东坡仙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洒问青天〞。张若虚把壮阔宁和的画面已转入引人深思的人生哲理,接下来,在明月清辉的霁色冷光之下,他又为我们展现了怎样的情思呢?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天空中的一轮孤月悄无声息地见证了人类一代又一代更迭绵延、生生不息的全过程。月亮只此一轮,亘古不变,〝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向我们展现了人生的短暂与自然的永恒。任何人无从替代明月与海潮(江水)的相互依存关系,人类似乎只能一代又一代扮演见证者的角色。只见长江之水浩浩汤汤,奔腾远去,诗人的情思也不知不觉延绵到千里万里……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人月共存〞的古老话题,诗仙李白在《把洒问月歌》中做了这一步诠释,〝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天空中的一轮孤月,让张若虚联想到自己的形单影只。这轮孤月是天涯游子与楼头思妇天各一方的见证者,楼头思妇同时也是天涯游子最忠实的守望者。白云游荡,游子漂零,悠悠白云代表了天涯游子的游踪无定。〝白云一片去悠悠〞也是诗仙李白的名句〝浮云游子意〞的创作源泉。

〝青枫浦上不胜愁〞,〝浦〞是江水分衩之地。〝南浦〞是送别之地的代名词,江淹《别赋》中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句子,范成大《横塘》中也有〝南浦春来绿一川〞的诗句。〝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搂〞,天涯游子的扁舟一叶与楼头思妇的月梦三更,正在霁色冷光之下,用一种方式漂洗出〝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楼头思妇似乎与相思紧密相连,即使没有思妇身影的楼头,似乎也能和凝愁紧密相牵。如〝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似乎也开启了现代评书的一种技法――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月光徘徊流连于妆镜台、玉户帘、捣衣砧这些闺房物件之间,久久挥之不去。恼人的月光让楼头思妇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楼头思妇愁怨空凝,在霁色冷光的映射下,不禁发出了〝花容月貌为谁妍〞的喟然一叹。女为悦己者容,楼头思妇的悦己者究竟身在何方?每每想起那个心中的他或梦中的他,便会黯然独伤。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张若虚化用了曹植的诗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张若虚借才高八斗的曹子建的诗句,体现了初唐时代文人特有的风流雅措,象征就算是写闺中情事,也脱离了齐梁时期丽靡的诗风。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留照君〞,明月作为相思的载体,在杜牧笔下加上了广阔空间――千里,变成了〝欲寄相思千里月〞,也影响了一首经典老歌的歌名――明月千里寄相思。月光将楼头思妇的情思绵延到千里之外的天涯,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这两句诗说明天涯游子的音讯在浩浩江水和悠悠江水之间已鱼沉雁杳,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鸿雁传书,鱼传尺素是音信的代名词,鸿雁在云鱼在水,海底的鱼龙,天上的鸿雁,尚且还有目之所及的范围,但游子的音讯却被〝月点波心〞。天涯游子与楼头思妇的相偎相依,看来已成了一种猝不及防的奢侈。

非我离月月离我,风情拍肩怕见明月减清辉。映逐千里万里的月光,寄托了楼头思妇对天涯游子一片绵延不绝的相思。此情此景,在张九龄笔下升级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昨夜闲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组成了密不可分的有机画卷。张若虚将特写镜头对准天涯游子,他与楼头思妇将情归何处呢?游子的梦,花落闲潭,春光将老,月将西斜,自己却远在天涯。一轮斜月见证了天涯游子与楼头思妇的有情世界。这轮斜月被茫茫海雾所隐匿,不再流光溢彩。

潇湘承接了前面的鸿雁,鸿雁、潇湘、明月,是温庭筠〝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的创作源泉。〝碣石潇湘无限路〞,碣石是山,潇湘是水,一山一水,一北一南,隐喻天涯游子与楼头思妇间的山水间隔,他们二人的有情世界在山重水复过后定会迎来柳暗花明。

游子与思妇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随着落月的斜晖摇落在江边的树林之上。悠悠白云曾代表游子的游踪无定,但丝毫没有影响游子对思妇的情根深种。这种千里之外的相思,完全值得思妇用一生去等待。张若虚借〝树〞深深植根于土壤,表现游子对思妇的情思。明月是游子与思妇天各一方的见证者,海潮(江水)是明月赖以依托的母体,世上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水和树有根有源,所以全诗结尾将无限情思摇落在江边的树林之上。这是月落归根的写照,也是思妇与游子感情世界的终极归属。

最后八句写天涯游子,由前文的悠悠白云,写到江边的树林。〝云〞和〝树〞勾勒了旷远绵邈的有情世界,在杜甫和李商隐笔下云树意象对举,不再局限男女之情,而是朋友之义。杜甫〝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为后世留下了〝春树暮云〞这个成语。李商隐笔下〝嵩云秦树久离居〞,他将自己比作秦川的云,将昔日好友令狐绹比作秦川的树。

《春江花月夜》以一轮明月升入中天开篇,以一轮明月摇落情思收束全篇。一轮明月摇落了游子与思妇的情思,摇落了张若虚自己的情思,更摇落了后世无数文学大伽的情思。它承前启发,继往开来,它影响了大李杜,小李杜,苏坡仙苏轼,开元贤相张九龄,花间鼻祖温庭筠,南宋状元词人张孝祥等人,它足以称得上〝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足以孤篇横绝于全唐,去丈量和点数唐诗星空的灿烂辉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