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憑什麼拿金球獎最佳劇情片?

疫情過月,想念隨時可以去電影院的日子。此刻的臺北街頭,人潮洶湧不再,行人戴口罩匆匆而過。臺大汀州路邊的片場,電影如期排片,孤單放映,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這部講述一戰時期傳訊員故事的《1917》。

《1917》憑什麼拿金球獎最佳劇情片?

即便斬獲金球獎最佳劇情片,爛番茄指數一度高達92%,電影《1917》的國內口碑也並不算高。“過於炫技”“充滿謀劃和刻意感”“主角形象單薄”“捕捉個體感受失敗”“難以引發觀眾共情”等等負面評價和諸多不理解,伴隨著它在奧斯卡惜敗於《寄生蟲》,如潮水一般湧來。

《1917》憑什麼拿金球獎最佳劇情片?

我們似乎並不需要一種依據奧斯卡評選結果、揣摩其未得獎原因而來的影評,而應當迴歸到這部電影本身,嘗試去析解(explicate)這一極其簡單的故事、這一未曾中斷的長鏡頭、這兩個時代洪流中的小人物,在現時現刻的艱難情勢下,所能向我們傳達出的意義。

公元前5世紀的希波戰爭中,雅典人在邊境村擊敗波斯軍隊,派遣使者斐裡庇得斯(Pheidippides)向市政當局捎帶戰勝的口信,經過42公里的長跑,斐裡庇得斯完成任務,倒地而亡——這便是馬拉松的由來。從此古典時代的英雄中,除了有英勇自由的阿基里斯(Achilles)、足智多謀的奧德賽(Odyssey),又多了一位傳訊員(messenger)。由此可見,傳訊員這一角色在西方文化傳統中的特殊內涵。

《1917》憑什麼拿金球獎最佳劇情片?

《1917》導演薩姆·門德斯的祖父便是一位一戰中的前線傳訊員,在為拍攝新電影苦苦尋找劇本多年未果後,門德斯決定把兒時聽聞祖父所講的內容搬上銀幕,終於在晚年實現了藝術上的“家族傳承”。考慮再三,他們決定以長鏡頭的方式講述整個故事。得益於這個時代電影工業的成就,加之劇組不斷克服取景、採光等銜接方面的困難,這一目標最終在技術上的完成度很高。戰壕、炮彈坑、鐵絲網、開闊的平原、茂密的樹林、俯衝而下的飛機、熊熊燃燒的教堂、奔騰不止的溪流、一往無前的衝鋒,影片還原出傳訊員一路上的遭遇,很“真實”,有很強的感官體驗。

技術雖是表現手法,卻深刻影響到電影的本質。西方社會科學界在1960年代後發生認識論革命,即提出探求本質應從如何界定本質、如何表徵本質入手,影響到語言學轉向(linguistic turn)、後現代轉向(postmodern turn)的展開,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語言表徵如何決定語義的內涵,重新分析文化現象如何影響到文化的本質。在此種意義上,長鏡頭技術作為貫穿全片的敘事手段,被導演寄予了他所期待傳遞的本質。

這一點也可以從李安在《比利·林恩》和《雙子殺手》等影片中對4K 120幀的堅持得到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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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1917》的長鏡頭想要傳遞的本質是什麼?

如果說“真實”是影片帶給觀眾的最直接感受,那麼支撐起這種真實感的,則是片刻不停、流轉不息的時間。它令個體生命的所有選擇,都通向一條不歸之路——再一次重來有無可能?絕不。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瞭解此刻的處境指向一個怎樣的未來,僅能在眼下接受使命、奮力求生,聽從命運的安排。

影片中的一幕,兩位男主在送信途中,因為一隻老鼠亂竄而中了地雷,從德軍遺棄的隧道里死裡逃生,發生了以下這段對話:

男一:“我真想一槍殺死那隻老鼠。”

男二:“我真想你選其他的白痴來送死。你為什麼要選我一起?你都不知道為什麼,那是你的問題。”

男一:“我不知道他們叫我是來做什麼,我以為是送我們歸入隊列、吃點東西,或者別的什麼簡單的事,好嗎?我從來沒想過會像是這樣。”

戰爭是如此,你不知道自己接受的命令意味著什麼,子彈會在哪一刻、從哪個方向向你飛來,或是擊中你身邊深愛的人。我們的生活呢?通常來說,電影的關鍵轉折一般安排在播映後60分鐘左右,但本片的轉折來得稍早一些——男一出於同情心救了墜機的敵軍飛行員,卻被對方一刀刺死。同樣富有同情心的善良觀眾,會多麼希望這場意外沒有發生,但隨著長鏡頭一刻不停歇地轉入下一段旅程、下一次激戰,我們甚至連調整情緒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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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敘事同時使得信任的破滅感變得更加強烈。男一在面對敵軍飛行員墜機時,毫不猶豫地放下槍、衝上前去,出於本性和良知施展救援行動。他眼中的飛行員,首當其衝的是一個“人”,而非“敵人”,難以想象的是,等待他的竟然是一把刺刀,而非一聲“謝謝”。另一幕,男二在黑暗中按住了一個德軍青年士兵的嘴,示意他不要出聲,好讓自己悄悄通過這裡,但轉身就遭對方舉報,不得不與之以命相搏。

這樣的場景如同一個對生活的隱喻,更蘊含著一種倫理學困境,如果人類的天性本是善的,那麼在面對接踵而來的惡時,我們還能保持原本的善嗎?還應該保持嗎?

不得不說,男一的死促成了本片最大的轉折,一種強大的意志和堅定的信念隨之產生。從上面那段對話裡可以看出,男二本是在不知情時被拖來執行任務,協助拯救男一的哥哥以及另外1600人,多少是有些不情願的。但此刻,他已揹負上了無數的生命、摯友的家庭,並將報送撤兵郵件視為此生最重大的使命。他所要做的,已不再是對男一“長者在前,靚仔在後”(Age before beauty)護送照顧,而必須變成“獨自行走、走得最快的人”(hetravels fast who travels al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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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便不難理解長鏡頭在接下來安排的,是男二在槍林彈雨、炮火橫飛中一往無前的畫面。最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尤為顯著的唯意志論(voluntarism)色彩。在戰爭中,勝者往往不是裝備最精良、人數最多的一方,而是內心最具備必勝意志的一方,這種結果並非理性能夠衡量,而表現出強烈的受意志支配的痕跡。為此,導演讓主人公幾乎丟棄了一切裝備,墜入溪流,跳出戰壕,隻身奔跑在戰況最激烈的前線,一切行動全憑意志的主宰和驅動。也唯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有機會在如此艱難的處境中,完成這一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或許這也是在試圖說明,人類所掌握的最強大力量並非來源於外界,而是源自我們的內心。

我們不禁要問,他最後取得成功了嗎?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這是結局所蘊含的又一層隱喻。信捎到,第一波進攻已然發起,男二阻止了繼續要發動的進攻——一場更大的悲劇,卻沒能挽救已經受傷和戰死的人,更救不回中途失去生命的同伴。他的心情絕非高興,任何成就的取得都意味著相伴而來的付出和犧牲,這令成就本身的況味變得十分複雜,只有毫不需要努力所得到的東西,才能產生輕鬆的愉悅,何況以此種堅定的意志所付出的努力,尚不能得到十全十美的結果。長鏡頭最後給到男二的畫面,充滿了一種孤獨和坦然,獨自承受這個世界的不完美,這難道不是對每個追求志業、默默獻身的生命最真實的寫照?

《1917》憑什麼拿金球獎最佳劇情片?

劇組曾表示,之所以採用“一鏡到底”的手法,其中一個原因是希望能讓大家感受到,片中人的處境到底有多難。這也可以視為以上所談及的,對於長鏡頭所希望傳遞的本質的補充。

總而言之,《1917》的故事十分簡單,鏡頭不曾中斷,人物是平凡甚至普通的(導演為此專門啟用了兩位觀眾素未蒙面的年輕演員),但影片蘊含的能量巨大。連續拍攝的鏡頭必然需要更多的謀劃,但任何電影不都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敘事?

在捕捉個體感受方面,長鏡頭難以形成大篇幅的特寫,卻保留下人的一舉一動、心跳和表情變化,它們隨時間的行進片刻不息,一去不返,殘酷而真實。至於在引發觀眾共情上,不知道通過以上層層隱喻的析解,你是否也能由自己的生命歷程和身邊事物出發,產生新的審視和思考。

影片還有其他諸多值得一談的點,例如兩位主人公不甚和諧卻緊密互補的友誼,或是男二在這場曲折坎坷的旅程過後與自己、與家人的和解,它們都可視為一種溫和的提醒,引發我們思考青年在成長過程中,應該如何形成一種健全的人格,如何學會去愛和珍惜,最終如何變成一個更好的個人(individual)。

無論是墜入地獄還是登上王座,願勇氣和信念與我們始終相伴,面對此後如長鏡頭般一往無前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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