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陌上花已开,何日君再来?

姑姑在家族群里发了一张照片,说大家都来看看,还认识这个人不?

隔着屏幕看着照片上的人,躬着身子坐在老屋门前的阳光下,椅旁立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一身皱巴巴灰色布衣,一头杂乱的灰白发,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嵌着凹陷的脸颊和下垂的眼睑,毫无神采地看着镜头,没有一丝表情。

从小带我长大的奶奶就这么毫无预期的出现在眼前,带来一种久远的熟悉、一份淡淡的陌生。

在那时的农村,除非生命临近终点,一辈子也不会拍照片。当时镜头下的奶奶,也是懂的吧,所以才有如此冰冷的气息透了出来。


01

小时候,家里属于奶奶的分工是洗衣、做饭、打扫,以及照顾家里这一堆子的小孩子。

那时候家里十几口子人的衣服全由她来手洗,干农活的棉布衣衫,又厚又硬又脏,往往能占掉一个上午的时间。然后就是做十几张嘴的饭菜,在物资并不丰富的农村,就着菜地里的黄瓜茄子与青椒,还要想着法的做得美味可口。

而她的劳作,却是家里最理所当然且最没有价值的。一如社会进步到了今天,家务依然由绝大多数的女性家庭成员承担着,即便她们同为社会工作者,拥有不低的工作酬劳和不弱的社会地位。

奶奶对童年的我们并没有多么亲密疼爱。在妈妈的陈年旧账里,总是出现的几个情节之一就是,在姐姐还小的时候,妈妈出工干活后奶奶将她扔在由椅子围成的圈里,确保她不会掉到门前的池塘后便置之不理。即便孩子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满身是汗也不会抻手抱一下孩子,导致孩子受了凉一次次生病。

但是小时候孩子们都爱她。她是全家出工后留在家里唯一的大人。在各自父母都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拥有她的支持,便拥有了全部的支持。她有一双巧手,能够做出甜甜的南瓜饭、冰凉爽滑的冰粉、喷喷香的肉包子。就算是几根黄瓜、几个青椒到了她手里,也能做得香气四溢。

她还掌管着家里有限的物资,在做饭的灶堂口悄悄的埋下几个红薯,饭快好的功夫,红薯的香味也飘了现来。一群孩子围在灶边,看她趴在灶台口在里面扒拉着,烤得黑乎乎的红薯如一个个碳坨坨似的滚了出来。我们流着口水等她拿起一个个试试生熟后再分到我们手里。

奶奶,陌上花已开,何日君再来?

孩童时期的快乐总是如此单纯美好。无论在儿媳们的眼里,婆婆对孙辈是怎样的忽略不理。在我们这帮小孩眼里,奶奶都是最抢手的亲密关系者。我们经常为了抢跟她一起睡觉的机会而争吵得面红口赤。

等大一些的时候,我们开始看懂了奶奶在家里的局势。男孩子挑战起奶奶的权威,对于奶奶的批评不再在意;而女孩子则同情起奶奶的处境,会力尽所能的去分担她手里的家务活。当然,她也会利用她的小优势,悄悄的给我们一些甜头:有时候是一块放置很久、已经软软粘粘的糖,有时候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小块糕点。等到偶尔炖鸡鸭鱼肉这样大菜的时候,便是开饭前从锅里捞出来的一小碗鲜美。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希望这世上有真正的田螺姑娘到家里来帮奶奶洗衣服,因为她的手在冬天的冷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双手冻得通红。一个个冻疮生在那里,不仅难看,还让她痒得难受。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世上有洗衣机。


02

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在她临走前的那年夏末。

正好要去老家的城市出差,顺便带了孩子去看望老家的亲人。我已经离家太久,远嫁后除了春节,极难得出现在大家眼前。

奶奶正蹒跚着从菜地里往回走,远远看到我们,惊喜之下又有些不敢置信,高声地叫着我的名字。看到我的孩子,更是堆起一脸的笑凑到跟前仔细地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到半空又说着手脏缩了回去。

奶奶,陌上花已开,何日君再来?

她打开门从屋里拿出椅子,让我们坐在门前的阳光下歇息。自言自语地说着拿点什么好吃的呢?抱了几根木材就往屋里走。

我不以为意地看着她进到屋内。等了许久也没出来,才跟上前去。

家里的格局与陈设基本没变。推开大门进到客厅,左侧2个房间,右侧通向卧室和厨房。通道其实也是一个不小的房间,两头对称的位置开了门,周边存放着粮食与农具。

我随着记忆推开一个个门。小时候,没少在这屋子里跑来跑去,与堂兄弟们追逐笑闹着渡过了贫瘠却愉快的童年。记忆中的宽敞明亮、热气腾腾仿佛是一场错觉。此时脚下的屋子异常黑暗冷清,伴着令人心惊的安静。仿佛随着这些年女子们独立门户、孙辈们长大成人以及几年前爷爷的离世,屋子里的光和热也散尽了去。而今,她是一个寂静的守门人。

推开厨房的门,滚滚浓烟扑了出来,呛得我眼泪都冒了现来,止不住的咳嗽。

屋里烟雾环绕,奶奶影影绰绰从灶台边走过来,推着我往门外走,说着烟太大快出去,伸手便想从里面关上门。

我赶紧拽着她走了出来。她在新鲜的空气里扶着椅子猛烈的咳嗽,烟呛得她鼻涕眼泪一大把,脸上手上落着一层灶灰,脸颊处有一道黑印,估计是趴到灶边生火时蹭上的。

“我要生火给我的小重孙煮几个糖水蛋吃啊,这么远第一次到我这里来。”她说。

我再三推辞,奶奶几次站起坐下。

我们太久不相处了,她想跟我说几句话,却不知道说什么话题。而我不敢开口,看到她单薄的身体、清冷的家和依然清贫的生活,心里是酸酸胀胀的疼。

我们就这么坐着,微笑凝视。

坐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问我几点了,说这么远来,总是要吃顿饭啊,就是家里没什么好菜了。说着就又要往屋里走。

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说天已不早要回去了。她眼里的光暗了下来,身体也如释重负般的松弛下来。

她找了个塑料袋进屋装了一袋子鸡蛋,颤颤微微地递到我手上,说奶奶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了,这些鸡蛋是最近的,带回去给孩子吃吧。我接了过来。

走到山顶,我流着泪转头回望,她变成一个更小的人影站在原地,也望着我们的方向。

奶奶,陌上花已开,何日君再来?


03

回来后不久就听说奶奶身上疼得厉害,但她自己及家人都没太以为意,这么大年纪了,哪能没个头疼脑热的。

入冬后家人去看她,发现她依然穿着夏季单薄的衣物,打开衣柜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一问之下说是全部烧掉了,家人意识到奶奶神志可能出了问题,于是送到医院。

检查结果是肝癌晚期。因为她从来没有向子女求援,在住院陪床的那些日子里,家人才知道她疼得是如此撕心裂肺。可能于她来说,活着还不如死了轻松。她烧掉全部的衣服,是在跟这个世界道别吗?

她的病情发展很快。我打电话给她,听她长一声短一声的哼哼,难过得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说:“奶奶,要好好吃饭啊,好好吃饭病就会好。”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承诺:“好,好……好……吃……饭。”

冬没过完,她便走了。

眼下,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小时候,最爱的便是这个时候,山头路边有美丽的花朵,整个世界漂漂亮亮的。春雨过后,山上便冒出一朵朵的蘑菇,而我最擅长发现它们,出去不一会儿便能带着一小筐回来。这时候山上还有许多青草,是喂猪的好饲料,我拿着镰刀跨着筐出去,也是不一会儿便是满满一筐青草带了回来,这时候,奶奶总会把我夸得热热闹闹的。

奶奶,向您汇报:今年的春节和春天都有点特别,一种病毒让很多人生了病,并且有一些人失去了生命。为了战胜它们,所有人都自觉关在了家里,所以我也没能去探望您。

去年家里喜事不少,堂弟留学读博去了;堂妹们都生了二胎,家里又添了几个小辈。虽然我们这一代人生孩子的数量远远减少,但您和爷爷打下的基础还在,聚在一起依然是人丁兴旺的一个大家庭。

也发生了一点意外,二伯年前意外受了伤,但已无性命之忧;姑姑病得不轻,但她积极乐观地正在吃药治疗。只是她现在越来越怀旧了,总发一些陈年旧事,逗得我们或哈哈大笑,或泪水涟涟。

我过着平淡平凡但平安的生活,越来越喜欢安静,越来越想念小时候的那个小山村,和绕在您身边跑来跑去、一丁点获得能填满内心欢喜的日子。

奶奶您过得怎么样呢?还想念我们吗?还有那么多干不完的活吗?

抬眼窗外,微风徐徐,阳光正好。奶奶,陌上花已开,何日君再来?

奶奶,陌上花已开,何日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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