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李商隱


作者簡介:李商隱(813——858),字義山,原籍懷州河內,實為鄭州滎陽人。開成二年進士。善駢文,詩工近體,尤長於七律,風格綺麗精工、深細婉曲,在晚唐詩人中成就最高,終年四十六歲。

信誓旦旦的愛情,從年輕的口中說出,我們總是理所當然,以為所有的愛都會開花結果。彷彿生命的旅途,有一人註定與我們相遇,相愛,挽手將相思結成同心,於滄海明月夜、藍田日暖時一起日夕共渡。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只因對愛沒有把握,我們才會一遍又一遍的許諾、發誓,希望能夠將愛人永遠留住。

昨夜星辰早已隱沒雲河,寂寥夜空只有西風依然悵吟。是誰,端起沙漏,靜悄悄的過濾他們愛的甜言?最終留下隱晦的痕跡,任我們猜測,卻永遠無法戡破。一鉤新月,鉤不住他們來去的路,他們來去如風,只留下承諾在風中搖曳。多少愛情,終究敵不過薄倖的歲月,短暫的歡愉後,就將從前拋卻。留不住的,怎麼也握不住,眼睜睜看著她在手掌的縫隙中溜走,只留下一篇篇優雅的掌故悼念對方,裝點大地。

玉陽山中,綠柳枝下,錦瑟年華前,寂寞開且落的芙蓉花上,對著不同的光景,他和她們交換彼此不同的容顏和相同的誓言。他不要辜負美好的春光、自己俊美的容顏。他要陪伴一趟又一趟的春花開謝,在江南開滿荷花的河間滑行,荷香滿懷,荷花千朵,任他採摘,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觸摸到少女如春的氣息,將她拉入懷中,一醉紅塵。

然而,任何一段愛情都過於單薄,無法豐滿他的整個人生,於是孤獨的路上,最終仍是他一個人孤獨的前行。

(鏈接:關於李商隱的愛情,猜測的部分遠遠多於有實際證據的,但這並不妨礙人們對此津津樂道,甚至象閱讀偵探小說一樣揣摩分析他的詩文,希冀發現切實的憑據。下面這些女子被認為是與李商隱有過感情糾葛的:

柳枝。柳枝的名字出現在李商隱寫於開成元年(836)年的一組詩(《柳枝五首》)中。他還為在這組詩寫了一個長長的序言,講述了柳枝的故事:她是一個洛陽富商的女兒,活潑可愛,開朗大方,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到李商隱的詩(《燕臺詩》),心生愛慕,於是主動與他約會。但李商隱失約了。他後來得知,柳枝被一個有權勢的人收為妾。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如果不是李商隱杜撰,這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他的初戀。

宋華陽。李商隱在青年時期曾經在玉陽山修習道術,因此有人猜想他在這期間與女道士發生過戀情。在《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等詩中,李商隱提到了“宋華陽”的名字,於是宋華陽就被認為是李商隱的戀人。還有一種誇張的說法是:李商隱曾經和宋華陽姐妹二人同時戀愛。

錦瑟。李商隱有一首著名的《錦瑟》詩,劉攽在《中山詩話》中提到,有人猜測“錦瑟”是令狐楚家的一位侍兒,李商隱在令狐家受學期間,曾與她戀愛,但終於沒有結果。

荷花。民間傳說他在與王氏結婚前,曾有一小名“荷花”的戀人,兩人十分恩愛。在他進京趕考前一月,荷花突然身染重病,李商隱陪伴荷花度過最後的時光。這段悲劇給他造成很大的打擊,以後的詩中他常以荷花為題也是對舊情的眷戀。

巴山的夜雨,點點滴滴,敲擊著李商隱的心頭,一股濃烈的思念湧上心頭,模糊他遠眺的視線。人生能得幾團圓,問君何事輕別離?這一年的七月,當啟明星為他在東方作最早的禱告時,他又要開始東南西北路上的萬里征程了。

浪子才浪跡天涯,孤影單劍到遠方去累積炫耀的資本,他不是。之所以踏上這條荊棘滿布的路,他要在遠方的路上,尋覓一方他的印鑑可躬耕之地,尋找一個他終生可侍學之師,尋訪一班志同道合之士,在安定城樓上,用他堅實的翅膀,扇動朝霞湧生的曙光,照亮晚唐灰暗的天空。

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鴆雛竟未休。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的道別,西南的好風長吟,吹散他的甜夢幽香,清晨的露水清霜,搖醒他的柔情蜜意。他收拾起離愁別緒,和妻兒揮手告別。這一別,山長水闊,裁冰剪雪,不知前路,未知歸期,此生未卜,他生難料,但他必須上路,路的盡頭才有他的出路。

她也無語,不想任何語言成為他的負擔,微笑地為他繫緊衣領上的扣子,繫上自己的思念與祝福,然後迴轉屋中,靜靠窗前坐下。這一刻,緊緊忍住的淚水終於傾瀉而出。這一別,以後的每日每夜,暮色晨曦,濃淡著她的身影,月圓月缺,明暗了她的雲鬢。

不敢回顧,只怕看到她孑立的身影,又再觸痛他胸口的傷感。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蟬聲向他發出最後的通牒,清晨的哀鳴聲,用它那纖幼的足印,踏進他悱惻的心間:你的腳步,該邁出纏綿的家門了,天亮的時候,恐怕招來更多的冷眼與白眼。為了她,他願意背上狠心的罪名,不作多一刻的逗留,決絕地邁出那道痴情的心坎。

為了他,她願意與上天賭一次,籌碼就是他的正直與才華。她甘願一人肩挑深不見底的歲月:田中耕作,井邊汲水,溪旁浣紗,機房織錦,任由一天一天,風霜遮蔽容顏。她甘願一人獨守黑夜的寂寞:窗前納鞋,燈下繡花,枕邊獨臥,花間自賞。為的是守護他們的愛情,守住他們的回憶。遠方的他是她堅持的最大原因與動力。

她剛執過的手仍留著絲絲溫暖,一人一騎,他在孤單的路上浪蕩著孤單。但他很清楚,他並不是孤軍作戰,她的愛在身後為他點燃一盞明亮的燈,照亮他前行的路。縱然涉盡萬水千山,只要輕輕回頭,那屋簷下總有她靜坐燈下深情守望的剪影,每夜,每夜。

數完了黃昏的寒鴉,她的眼睛遂寂寞起來,明亮的心也逐漸暗淡。她迴轉房中,拔開層層塵封的記憶,打開那一封封火燙的信,令她的心滾燙起來。那是她珍藏的依戀,字裡行間,為她點燃光明,在黑夜來臨時,在她害怕時,他一直在她的身旁,與她一起等待黎明。

二十四期花汛,漫過他的馬蹄,漫過他行經桂州、徐州、梓州的河堤,漫漫征程,他以朝聖的心情,每一步都是那麼虔誠,如同當初向他心中神聖的愛情出發。那些盛產美好孕育豐碩生長高貴結晶美麗的地方,就是他落腳的地方。為此,他不怕獨自憔悴,擔起這千斤重的愛的代價。

相見時難別亦難,最艱難的告別已經成為過往。她在設想,如果有一天,當歲月改變彼此的容顏,改變彼此的習慣,會否也改變彼此的距離?再見愛郎時,該以何種姿態迎候?而他,歷盡千劫愛仍在嗎?閒暇之時,她總忍不住會胡思亂想。而答案,只能在他迴歸時才確切得知。

前路崎嶇,如江海行舟,潮漲潮退,難免起落數番,這並不會有絲毫減弱他欲迴天地的宏願。在策馬揚鞭走出家門的那天起,就從沒有改變過。這是他為她寫的最深沉最宏偉的詩,他深信,分離只是短暫的,分離只為了有一天能夠永久的相聚。

多少次,總是讓他一個人走向遙遠的未知,她,別無選擇,愛他,就要放開緊繫的韁繩,給他一個遠方的天空。曾經,她的神女生涯,小姑獨處,在寂靜的春閨細數窗前的落葉雨滴,虛放黃菊枝頭的光陰韶華,只有他的到來,生命因此而動聽。那一夜的畫樓西畔,

曉星沉靜,月滿西樓,他翩翩的來赴她之約。他的雙眸如朗星,擦亮她塵封已久的心,只是一個簡單的遊戲,已將兩顆寂寞的心熾熱起來。他們相約一生,在這燈紅酒暖中牽手沉淪和變笨,一夜溫柔足以令她放下所有的榮華富貴,前思後念,和他共渡今後那怕是羈泊窮年,一生潦困。

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二)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兜兜轉轉,起起落落,酸酸澀澀楚楚。他早已習慣了在顛簸的路上獨自入睡。他也知道,在他的人生路上,每個人都只能陪他一程。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痛失至愛,他已覺得身心早已透支,開始感到前路迷茫。命運總在枝頭對他嘲笑,無論怎麼抗衡,都輸了給時間,流光將他們一一搶走,給予他致命的重創。芭蕉不展,丁香不開,飄蕩在春風裡的笑容早已枯萎。他遙望遠方的天空,也許只有她的水樣柔情才能給他一絲慰藉,然而他並不知道,他已經連惟一給他生存勇氣的她都已失去。

(鏈接:令狐楚、崔戎、王茂元、盧弘,每一個對他加以青眼的關鍵人物,在他事業剛剛有所展時就去世,這是李商隱一生不得志的重要原因。人生何處不離群,一語成讖。)

情路上的永恆太短暫,這一次的分離,她再也等不回駿馬伴郎歸的疾蹄聲。寒鴉夜號,聒碎重逢的綺夢,驚醒分飛的愛意,她在每夜的祈盼中等待他的迴歸,等待是她惟一的寄託。她知道,只要他仍在遠方,她就會為他堅守這一方寸家園,讓他無論戰勝或落敗,這裡都有他的一隅安身之地。

只是菱枝太弱,風露太重,清秋太長,八月的桂花,香不透整個夜空,沒有他拉著的手,她再也走不出這個淒涼的清秋。從此,圍爐夜話,西窗剪燭,向晚驅車,度陌臨流,都成畫餅。這個秋天門外的一池枯荷,猶如她那空空的心房,空自低頭無語,任由雨點細碎敲打。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這時她方知,當日他輕輕的一個轉身,他們已是東西永隔如參商。她曾問過自己後悔麼?付出一生的等待,長長的等待,等到生命的盡頭,窗外依舊是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空闊,沒有伊人由遠而近穿透思念雲層的呼喚聲,故事沒到壓軸就已降下結束的帷幕。她不渴望富貴,她本就是一富家女,於她心中,富貴亦只是錦衣一身而已。和他相牽,比著甚麼錦衣都富貴。但她心底卻渴望他能榮耀。男人,說到底,總得到黃金榜上走一遭,方遂風雲志。因此,縱使付出生命,她也願意。

又一次和愛情揮手告別,他怔怔呆立,擦肩而過的,不僅是風,還有那段永遠無法握得住的愛情。他總想不明白,好多好多年過去了,他的愛情總該修成了正果,好讓他一心一意去謀取功名,然後衣錦榮歸,與她攜手同遊人間。為此,他遠離那些翠院的如絲媚眼,遠離那些青樓的紅袖春衫,遠離那些金枝的銀妝紫氣,他的脈脈溫情只對一人輕盈。為此,不信鬼神的他,卻在佛前苦苦相求,求佛的暗示明示,求佛的上上籤,求佛的陰陽盛教,賜他一次完美的蛻化。然而,這一次竟然也不例外,上蒼給予他的仍是短歌一闕,小詩一首,淺情一盞。難道,這是他前世尚未還清的情債,要用今生終此一生愛情殘缺來償還?

她在離去中等待,在等待中離去。她不知離他是近了,還是遠了?如果是近了,她已經開始走遠,在另一時空可以無限近的接近他。端坐在他的對面深情的凝視他,在他狐枕獨眠時她可以陪他一起入夢,在他躍馬遠行時坐到他的後面,一起遊樂人間;如果是遠了,她真的是離他遠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的笑他的痴他的悲她都無力分擔無心分享,她伸出的手無從為他擊掌歡呼或撫平他的創傷。

這一場生命中的雨,下得太久了,白天已下了一整晝,入夜,仍在下,把他籠罩在不見天日的細雨中。三十九個年頭,雨水不斷的淋溼他前行的路,淋亂他的思緒,淋熄他的鬥志,淋漓他對她的愛,使他步履維艱,分不清霧夜中何是霧何是雨。雨過河源隔座相看時,他彷彿看到多年以前星沉海底,長河漸落,往事當窗可見:他與她,青春少艾,生命中遭遇第一場急雨,他們躲進靈都觀裡,迎來愛情中的第一場雲雨。

這時,他忽然有些明瞭,命運的雨是避不開的,就像他多年前相遇的一段接一段的愛情,不會錯過,怎麼也躲不開。她一定在他前行的某一驛站相候,只為結一段前生未了的情緣,衍生一出難以割捨的情愫,讓他在今後,在有生的日子,在雨線飄灑的夜晚,又再打開情感的壩,任由筆尖點點躍然吸附,傾吐哀思。

曾經貼緊胸口的那份溫柔,給了他多少開闔起承的勇氣,他原以為可以搭一座真誠的小橋,將大唐這段延續了數十年的兩岸紛爭從此架接,夙怨化解,為大唐的中興力挽狂瀾。數十年來,他為兩黨疲於奔命,就像吐盡相思而死的春蠶,又如焚心明志的蠟炬,淚盡而熄。後來他才知道,政治從來對立,黨派勢成水火,他,太書生意氣了。不僅輸掉了此岸,也失卻了彼岸,在冷然憂患的河水中來回泅遊,而兩岸都沒有給他上岸的機會以及生長的土壤。

(鏈接:李商隱短短的四十六年中,經歷了從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和唐宣宗六個王朝,一朝天子一朝臣,而此時的大唐更是江河日下,日落西山,而他又跨在“牛李黨爭”中間。數十年的的兩黨鬥爭,終於把他也拖垮了。所以註定了他“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袍未曾開”的悲劇。)

風雨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絃。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

心斷新豐酒,銷愁鬥幾千。

憂傷在他握筆的指尖流過,緩緩的,和秋池一起漲滿。十二載情緣,他們聚少離多,讓無數美好的時光空自額頭劃過,在路上輾過,在等待中錯過。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他知道,這份淡淡的濃情已經再也無法傳遞到她的手中,而她亦再也不能在看信中為他嫣然,她的手亦再也不能為他理一理鬢邊的憂,撫一撫額前的愁了。他用燭光點燃信箋,火光中,寸寸相思,字字成灰。

巴山夜雨仍在淅淅瀝瀝,終夜吟哦著一池不忍復聽的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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