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兩災 火困“圍牆”的背後

川報觀察記者 梁現瑞 袁敏 王成棟 攝影 王雲

洪水一樣的火苗,從兩邊的山頂傾瀉而下,瞬息之間,衝到谷底,鋪天蓋地的煙塵湧滿了整個山谷,其中還夾雜著呼嘯聲、爆裂聲,裹脅著西昌瀘山。

3月30傍晚6點左右。西昌市馬道街道辦事處圍牆社區,在百花深溝景區內,吉克友古經歷了可怕的一幕。

眼看著大火從山谷兩側逼近,情急之下,無處可逃的他就近跳進身邊的小水溝裡,並爬到一座小橋下,雙手護著腦袋,臉貼著水面,任憑火焰逼近身邊不到一米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直到兩小時後,火焰全部褪去,他才重新站起來,爬出來,那時候,他渾身溼透,雙腿僵直。

今年55歲的吉克友古是西昌林產品公司租戶,其戶口在幾十公里外的西昌市禮州鎮。2008年,他來到這裡,租下30多畝土地,種樹造林,養活一家。

12年來,一家人在這裡開枝散葉。寧靜中,也有煩惱,自然條件好了,災害卻如影隨形,在過去6年中,當地就遭遇兩次山林大火。

山火就像一群慣匪,時常在這裡竄來竄去,燒殺劫掠一陣,然後就跑了,留下滿地狼藉。

僅僅這一次,他家就損失了10多隻羊、20多隻雞,還有一大片的花椒樹和核桃樹。

4月4日,山火已經全部撲滅,但吉克友古內心的疑問卻沒有“熄滅”:為什麼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會不斷遭遇山火?

拋開救火過程中的機制、流程和技術,我們關注的目光落在了更遠處:災害為什麼在同一個地點反覆發生?人類該如何與自然、與災害和諧共處?

獨家特稿 | 6年兩災 火困“圍牆”的背後

火災中圍牆村一幢被部分燒燬的房屋

一疑團:燃燒,必須同時具備可燃物、助燃物和著火源等要素。在圍牆村,究竟是什麼惹火上身,屢次被燒?

從地圖上看,此次發生災害的瀘山底寬頂尖,底部朝南,頂部在北,邛海在瀘山的東面,而圍牆村在西面,山的中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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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中藍色小點位置即為圍牆村

從西昌市區出發,沿著瀘山西麓的省道307一直朝南走10餘公里,就抵達馬道街道辦事處。

撤鄉並鎮前,馬道街道辦叫馬道鎮。成昆鐵路穿鎮而過,加上成都鐵路局下屬的西昌分局和西昌機務段都在鎮上,這裡曾一直繁華。

進入小鎮中心走幾百米,就可以看到一個基座上刻有“成昆之光”的雕塑:一隻雄鷹站在黑色大理石基座上,展翅欲飛。

從這裡倒左手進入一條小街,不過幾百米,開始進入狹窄的鄉村公路,城鎮的繁華被甩在後面,代之以越來越多的寧靜和清幽。

百花深溝屬於邛瀘景區的一部分。人間四月天,車窗外的樹木都換上青翠單純的顏色,間或中,還可以看到一樹一樹的櫻花。路雖然不寬,卻異常整潔,不時還有涼亭之類的旅遊設施。

繼續前行,綠樹開始消失,山坡上出現大片裸露著的黑黝黝土地,有些樹木雖然沒倒,但樹葉枯萎成黃色,樹幹很多都被燻黑甚至成焦炭,種種跡象表明,這裡發生了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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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肆虐過後的圍牆村

這裡,就是圍牆社區。隨著馬道鎮調整為街道,曾經的小村也成為了社區。段朝福的家位於路邊一個小山坡上,距離馬路只有幾步路,紅磚圍牆外邊,遺留著一道200多米長的草木灰帶,院門口幾棵樹,包括油桉、棗樹等,都燒成了黑炭。

慶幸的是,院子裡房屋安然無恙。記者見到他時,夫婦倆正在院壩裡切菜曬菜,一水泥壩子的蔬菜綠油油的,充滿生機。

今年74歲的段朝福是土生土長,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裡經過多年發展,現在四世同堂,家庭成員有20多口。四個兒子都已經成家,並單獨生活,平時住在溝裡的只有老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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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段朝福和妻子趙宗珍在自家門口

1998年,段朝福從西昌林產品公司手裡租下20多畝地,並把家從靠近馬道集鎮的聚居點,向溝裡推進了五公里,種枇杷、梨子、花椒、核桃等,經過多年發展,都已經進入盛果期,一年的收入好的時候,有五六萬元。

生態優美、物質豐富,日子過得豐腴,有點世外桃源的感覺。

段朝福家距吉克友古家不超過300米,兩家作為近鄰,連煩惱都是一樣——都經歷了兩次同樣的山火。“像棒老二呢,過幾年來搶一夥。”

為啥呢?段朝福也困惑。

任何燃燒,都必須物同時具備可燃物、助燃物和著火源這三要素。三者缺一不可。

助燃物自不必說,當地有充足的氧氣;著火源也容易理解,因為當地地處乾熱河谷,陽光熾熱、空氣乾燥、氣溫很高。

曾經有報道說,熾熱的陽光透過一個啤酒瓶的聚光反應,就能點燃山火。此外,還有雷擊、人為用火等,都可能引發山火。

但,山火燒的都是些啥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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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段朝福家門口一棵被火燒過的大樹


闖入者

在紫莖澤蘭“闖入”圍牆村的同時,當地的森林系統經過多輪更新,基本徹底“換血”

段朝福的一生都是在百花深溝內度過的。

記憶中,小時候,深溝一帶森林茂密,野獸出沒,尤其是蘑菇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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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景秀麗的圍牆村

但是由於新中國成立後大鍊鋼鐵、建成昆鐵路等,森林破壞了很多。為了彌補損失,上世紀70年代,國家在西昌一帶大規模實施植樹造林,樹種主要是雲南松。

經過20來年的發展,到上世紀90年代,溝內樹木已經鬱郁蒼蒼。從1998年開始,國家實行天然林保護和退耕還林工程,一些之前沒有覆蓋的荒地租給外地農民造林,森林覆蓋率進一步上升。

到2014年,這一帶已經基本看不到荒坡。雖然森林覆蓋率高,但是記憶中,這一帶卻很少發生大規模森林火災,偶爾幾次,都是小規模的,有時候自然熄滅,有時候幾個村民去撲打幾下,也就完結。

“哪有像這兩次這樣的,一次比一次大。嚇人呢!” 相比起對外部世界的陌生,段朝福對家鄉的一草一木非常熟悉,兩次大火,更是讓他刻骨銘心。

2014年的火災,村裡70年代以來營造的松林基本焚燬。災後,當地林業部門啟動大規模植樹造林,和之前的飛播林單一的雲南松不同,這一輪品種更加多樣,包括雪松、青岡、黃連、黑金、油桉等十餘個品種。

充足的陽光和肥沃的土壤,為植被的生長提供了良好的條件。不過幾年,先前的“童子山”又開始鬱鬱蔥蔥了。

就在段朝福以為這樣的美好日子將持續一段時間後,3月30日山火又重新襲來。

火災過後,他到屋後的山坡上去走過幾圈,眼前的景象讓人傷懷:低矮的灌木基本被山火燒燼,很多高大的喬木,包括油桉等也沒逃過一劫,樹皮被燒成焦炭,平時鋤頭都挖不動的土都被燒成粉末。

“樹幹和樹冠本身沒燃,那是啥在燃燒呢?”段朝福院門口一棵不知名的樹,樹幹粗大,樹冠茂盛,可以遮住10多個人。火災中,這棵樹明顯被山火圍困過。但樹幹屹立不倒,樹冠安然。樹幹周圍,是一大圈的物質燃燒過的厚厚灰燼。

“燒的是啥呢?”思考良久,段朝福一拍大腿:“紫莖澤蘭!就是它,沒得錯!”他記得了,那棵樹周圍,全部是茂密的紫莖澤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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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牆村內,隨處可見大量枯黃的紫莖澤蘭

“你看,就是這傢伙。”段朝福帶記者去看小溪邊一片沒有著火的地方,密密麻麻一大片的荒草旺盛地生長著,淺綠的葉片,白色的花朵一簇簇的。行走在溝內,到處可以看到這種植物,有的已經枯死,有的正茂盛生長。

“最討厭莫過這個!” 段朝福說,這些年,山上這種紫莖澤蘭一年比一年多,長在山坡上,腳都進不去。挖不掉,燒不死,冬天枯萎了,一堆乾草;春天重新翻綠開花,漫山遍野。“主要就是這20年,之前沒見到過。”

紫莖澤蘭一種原產於墨西哥的多年生草本或成半灌木狀植物。自19世紀作為一種觀賞植物在世界各地引種後,因其繁殖力強,已成為全球性的入侵物種。2003年,由中國國家環保總局和中國科學院發佈的《中國第一批外來入侵物種名單》中,紫莖澤蘭名列第一位。

2010年,由四川省自然資源科學研究院牽頭西昌學院等單位組成產業技術創新聯盟共同開展了“外來入侵生物紫莖澤蘭快速防治與綜合利用"研究。

隨後發表於《現代農業科技》2012年第22期上的論文《涼山州紫莖澤蘭及危害情況調查》顯示,20世紀70年代在涼山州首次發現紫莖澤蘭。到2010年涼山州紫莖澤蘭分佈面積共計80多萬公頃,與2000年相比,分佈面積擴大了27萬多公頃,發展速度迅猛。

從區域分佈來看,涼山州境內17個縣(市)都有紫莖澤蘭的分佈,受紫莖澤蘭危害的鄉鎮有486個,佔鄉鎮總數的79.93%,安寧河流域的西昌、德昌、會理、會東等縣(市)尤其嚴重。

2004年,人民網一篇題為《紫莖澤蘭現身四川涼山 所到之處“惟我獨尊”》的報道曾描述了這樣的場景:在距離西昌不遠的邛海邊,一座座山全被紫莖澤蘭佔領,這些入侵的植物有兩米多高,散發著陣陣臭味,根部錯綜交雜在一起,記者試圖上山,但是山路也被紫莖澤蘭封住,人根本無法進入。

涼山州原高級畜牧師何萍曾經做過調查,紫莖澤蘭侵佔草場, 3年的(覆)蓋度能達到90%以上,其它的牧草就基本消失了。

最新的分佈數據如何?記者幾經周折,沒有拿到,但是從當地群眾的直觀感受來看,完全沒減少的跡象,反而是在不斷增長。

形象地說,紫莖澤蘭就是圍牆村的“闖入者”。但圍牆村的“闖入者”豈止紫莖澤蘭。

在段朝福記憶中,經過前後三輪持續的植樹造林,當前整個圍牆村的山頭植被基本都全部“換血”:當下這裡的所有物種,基本都不是原生的了,和小時候的記憶完全不一樣,那時候,這裡全是大葉子樹。

他的直觀印象和科技工作者的嚴謹研究結果基本吻合。中科院山地所研究員張遠彬,根據現有的資料和部分地區殘存林相研判,50年以前,攀西地區大部曾以常綠闊葉林為主,而並非雲南松等針葉林的天下。

轉變的轉折點在哪裡?省林科院院長慕長龍介紹,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成昆鐵路的修建等,加速了攀西地區的開發力度。

長時間高烈度的採伐中,攀西地區原有的常綠闊葉林大面積消失。後續補種過程,飛播造林樹種則選擇雲南松等針葉林為主。

雲南松則耐旱、根系發達、生長速度相對較快,但負面效益是樹種過於單一、容易發生病蟲害,且油脂含量極高,加上氣溫高,降解很慢。”

“這樣一來,富含油脂的樹葉就在地表越積越厚。”張遠彬研究發現,目前,攀西地區林下可燃物每公頃的堆積量是50噸,是國際公認易發生特大森林火災臨界值的兩倍。

曾經的圍牆村經歷過張遠彬所說的以雲南松為主的時代,但已經過去了,但別的地區確實存在這樣的問題。記者此前去過的安哈鎮柳樹樁,基本就種的是油桉。

如果說山火是一個外來的“強盜”,那麼這些林下的堆積物,包括年年枯死紫莖澤蘭,就是這些強盜的“內應” ,沒有他們,山火很難燒起來。

研究發現,類似紫莖澤蘭等乾枯雜草燃點為150℃-200℃,而木材為250℃-300℃。換句話說,紫莖澤蘭不僅量大,而且更容易著火。

加上當地氣候乾燥、氣溫高、風力大,只需一個火星,就是乾柴烈火。


大背景

天然林保護工程持續推進導致森林蓄積量持續增長,而用能結構轉變、城鎮化進程加快,帶來對森林的消耗減少,一增一減,直接的後果是森林蓄積量持續攀升,這不可避免地提升了森林大火的隱患。

中午時分了,段朝福的愛人趙宗珍要去做午飯。家裡還是老式柴灶,儘管通電,液化氣也方便,但他們習慣用柴灶。

“漫山遍野都是柴,燒不完,哪用得著去費那個錢。”在農村生活一輩子,老兩口最擅長節儉度日。

這和幾十年前完全不一樣。記憶中,20多年前,砍柴、撿柴都是家裡的一項重要任務,每年花去大量時間。

冬天要專門請人砍柴,幾百捆堆在家裡,早上很多時候天一亮就要進樹林去割草、撿柴、摟樹葉,做飯取暖都要燒柴。“累人嘞。”

家家都是如此。所以樹林裡枯枝基本全部被扒光,地上落葉被撿走,紅色地皮都露出來,連樹頭都被挖走。

做飯取暖要砍柴、修房建屋做傢俱要砍樹,加上人多,森林擴張的速度顯然快不起來,林下堆積物也很少。“沒得東西燒,山火怎麼燒得起來?” 段朝福說。

1998年以後不一樣了,兩大工程,尤其是天然林保護啟動實施,不能砍樹了,林子恢復的速度就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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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牆村隨處可見的防火宣傳標語

當地權威部門的數據顯示,全州森林覆蓋率由1998年的28.6%提高到2017年的45.5%,20年增長了16.9個百分點。其中,西昌市當前的森林覆蓋率已經接近50%。其中邛海周邊林草覆蓋率超過90%。

森林蓄積量多了,但用的人卻少了。當下,在圍牆村,依然在燒菜的人家屈指可數,3000多人中,9成以上都不再燒柴。

用能結構的變化,讓人們不再靠山燒山。加上城鎮化的推進,很大一部分人都融入周圍城鎮,不要說砍樹,甚至少有機會進到林子來。

森林覆蓋率在增;而城鎮化的推進、用能結構的轉變,對森林的消耗在減,一增一減之間,森林蓄積量快速增長成為必然,無論是林下堆積物還是林木本身。

這,恰好為森林大火提供了充足的彈藥,一旦遇到火源,就是乾柴遇烈火,一觸即發。

“可以燒的東西太多了!”段朝福在感嘆。他們家現在從來不砍柴,給果樹修個枝,平時轉個路,順手撿的柴都可以燒很久。


突圍路

敬畏自然,很大程度上體現為保持距離,不僅是個人,而且包括所有人類活動。

“倒是想搬走,但是去哪裡呢?西昌的房價要一萬多呢。”面對多次火災,吉克友古顯得兩難。他有3個兒子,7個孫子,一大家10多口,搬出去談何容易。

走不了,留下來就必須面對山火的挑戰。如何才能在山火的威脅中把損失降到更低,甚至說,怎麼樣山火和諧相處?

拉直圍牆村的問號,其實吉克友古已經有了一些答案。在這次山火中,他家的10多畝的核桃樹和花椒樹就基本沒有損失,不是山火仁慈,而是因為他勤奮。

去年一個冬天,他都在林間忙活,樹下的枯燥落葉被全部清理乾淨。山火燒啥?沒燒的。對此,他顯得很得意。

房屋也沒受損失,雖然火苗近在咫尺,但由於是磚牆加彩鋼瓦,也毫髮未損,兩個兒子的房子相距20米,也沒受損。

相比之下,一些木質結構的房屋就沒那麼幸運了。距離他家幾百米遠的吉子哈日家,糧倉全部燒燬,原因也是木質結構,相比之下,彩鋼瓦屋面的廚房安然無恙。

之前,村裡動員大家換掉彩鋼屋面,說不好看,不符合景區特色,要換成茅草屋面的,說統一特色,但吉克友古賴著不動。結果,這盤走運了。

在和山火相伴的過程中,當地已經摸索出一套樸素的辦法。比如及時清除林下堆積物,比如採用更防火的建築材料。

專家也有類似的建議。除了利用上述方式,張遠彬建議,針對那些主要以雲南松為主的地區,要在採取間伐等措施降低雲南松含量的同時,適當增加一些本土闊葉樹種,形成針闊混交林。

以常綠闊葉林為主的本地樹種,樹葉降解速度較快,“一般一年就降解了,地表不會形成太多的堆積。”

“更重要的辦法是,保持距離。”省林科院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專家的角度更新穎。在他看來,山林大火本來是一種非常自然的現象,全世界每年發生的山林大火數以萬計,這說明,森林秀麗的表面之下,藏著非常猙獰的一面。人不能和他走得太近,否則就意味著危險。

“所謂敬畏自然,包括尊敬和害怕。而害怕,就是要適當和自然保持距離。” 該專家認為,住在森林中,看似享受,實際危機重重,不值得提倡。

不僅僅是個體,甚至包括人類的一切建築,比如學校、醫院、油庫等等,都應當與森林保持必要的安全距離。

“我是不會走的哦。”說起搬家,段朝福連連擺手。送走記者後,他又開始抄起砍刀,到果園忙碌去了,他要把那些燒死的果樹砍掉,儘快種上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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