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人间。
寒风穿林,温酒把盏,别来无恙霜庭晚。天寒岁尽之时,总是贪恋起人间的暖来。或懒起画眉,恰逢晨曦送暖;或暮色入户,夕阳山外山。最喜天晚欲雪,邀一知心人,燃青灯,生炉火,共清欢。围炉边,长歌复醉,共叙尘缘。
君子围炉煮雪,三两趣味,在清谈之间,四五闲情,寄袅袅茶烟,六七心结,作庭前吹雪。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且把一世梦幻泡影,换了炉烟碗茗。待光阴散去,风令人闲,茶令人醉,恰是一炉暖意,最人间。
自唐以来煮茶,风炉便是茶器中的主角。陆羽《茶经》有:「风炉,以铜铁铸之,如古鼎形」「或锻铁为之,或运泥为之」。拙者,或有三足鼎立之态,乘明人古趣之风;雅者,或如明代陈洪绶所绘,设于书房,为文人清谈之首要。炉贵与否,非人所求,却处处彰显着茶人的风度与地位。
风炉,风月,亦风情。古人松下有炉,山间有炉,竹雨谈诗有炉,敲冰煮茗有炉……风炉小巧,常伴主人。从来风雅时,风雅地,有风雅事,炉皆不离,亦不弃。想是那炉的天性,大概也随了造它,养它的人罢?
冬夜寂寂,庭院深深。月半风孤,有松间野客,轻叩柴扉,虽是讨口热茶,却与之一见如故。欣然迎舍,邀一局棋。其间起炭,生烟,摆盏,蒲扇轻摇,旺火轻舔,寻常一样窗前月,因有你在才不同。若是心中孤寂,雪天独酌,也宜取炉煮茶,听水沸似语,看炉火可亲。待温杯投茶,灌水出汤。一杯敬陆羽,一杯敬自己。我一无所有,又何惧失去?
冬夜最幸福的,莫过于「寒坐小室中,拥炉闲话。渴则敲冰煮茗;饥则拨火煨芋」。茶烟外,炉火中。饮的是「两腋清风几欲仙」,道的是「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的快慰。
也想那明人高濂,雪夜偶宿禅门,与山僧一同围炉煨芋,去皮食之,口味绝佳,遂话起禅机来。有为是禅,无为是禅?僧曰:「子手执芋是禅,更从何问余?」妙哉妙哉,炉前煨芋谈禅一记,也许不够风雅,但已尽得玄机。此间心境,又岂非等闲人识得?
苏东坡煎茶,有「飕飕欲作松风鸣」之句。松风为何声?古人云:松声、琴声、落雪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而风炉者,炉内有厅,亦有风口,掌风而控,「风能兴火,火能熟水」。待炉水初沸,寂寂茶室里听得的水滚声,茶人便把它想象作松风之声。风雅至此,好似寂寞美丽的灵魂,悠远但不沉沦,清高却不傲世。
不知今时今日,还有几人听得到这松风声?君子乘物游心。每个在城市里坚守着理想主义的人,皆是自给自足。那些消失了的岁月,他们走不回去。但当时间的余烬,穿过松风的叹息,落满回忆的阁楼时,他们依然会在那厚厚的灰尘上写下:
相信未来。茶桌上,那枚风炉已被熏得很老了,火一燃,风一起,到处都是纷飞的白灰。像我们曾经的岁月。往事如风,吹醒旧梦。听见你说,花落春犹在,烟尽茶依然。多好。炉烟袅袅,浓淡卷舒终不老。原来一生颠沛流离,到头来竟似了这茶烟:渺渺一缕,不拘形迹,亦梦亦幻,又绝非如尘。
物物有尽,生生无穷,人生何处不相逢。年轻时也曾想出人头地,最后发觉,还是做普通人最开心。像这炉火,除了燃烧,没有别的奢望,不过总是要往里添炭。你不用它时,它稍显冷清。
但当你点燃那淬火,便可驱尽南方湿冷的寒。寂寂寒天,开到荼靡。人生有悔意吗?有的。别后经年,半席茶烟,四目相对,是无声胜有声,是光阴似重来。记得汪曾祺说过:人活着,一定要爱着点什么。像雨天有伞,雪天有炉,炉边有茶,茶旁有你。爱是没名字的茶,留给这世上没名字的你。火树银花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且在这风炉边,听隐隐松风,沐缕缕茶烟,留淡淡思念,共赏风雅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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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翔 @了琹、@淸凉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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