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顏氏家訓》(完整版)「南北朝」

珍藏:《顏氏家訓》(完整版)「南北朝」

《顏氏家訓》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部內容豐富、體系宏大的家訓,也是一部國學經典著作。作者顏之推,是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教育家。

作為傳統社會的典範教材,《顏氏家訓》直接開後世“家訓”的先河,是我國古代家庭教育理論寶庫中的一份珍貴遺產。 [1] 顏之推並無赫赫之功,也未列顯官之位,卻因一部《顏氏家訓》而享千秋盛名,由此可見其家訓的影響深遠。被陳振孫譽為“古今家訓之祖”的《顏氏家訓》,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部重要典籍,這不僅表現在該書“質而明,詳而要,平而不詭”的文章風格上,以及“兼論字畫音訓,並考正典故,品第文藝”的內容方面,而且還表現在該書“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時俗之謬”的現世精神上。因此,歷代學者對該書推崇備至,視之為垂訓子孫以及家庭教育的典範。縱觀歷史,顏氏子孫在操守與才學方面都有驚世表現,光以唐朝而言,像註解《漢書》的顏師古,書法為世楷模、籠罩千年的顏真卿,凜然大節震爍千古、以身殉國的顏杲卿等人,都令人對顏家有不同凡響的深刻印象,更足證其祖所立家訓之效用彰著。即使到了宋元兩朝,顏氏族人也仍然入仕不斷,尤其令以後明清兩代的人欽羨不已。

從總體上看,《顏氏家訓》是一部有著豐富文化內蘊的作品,不失為民族優秀文化的一種,它不僅在家庭倫理、道德修養方面對我們今天有著重要的借鑑作用,而且對研究古文獻學,研究南北朝歷史、文化有著很高的學術價值;同時,作者在特殊政治氛圍(亂世)中所表現出的明哲思辨,對後人有著寶貴的認識價值。

正由於顏之推“生於亂世,長於戎馬,流離播越,聞見已多”,他對南北社會風俗、政治得失、學風特點有透徹的瞭解。入隋以後,便本著“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的宗旨,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歷、處世哲學,寫成《顏氏家訓》一書訓誡子孫。全書二十篇,各篇內容涉及的範圍相當廣泛,但主要是以傳統儒家思想教育子弟,講如何修身、治家、處世、為學等,其中不少見解至今仍有借鑑意義。如他提倡學習,反對不學無術;認為學習應以讀書為主,又要注意工農商賈等方面的知識;主張“學貴能行”,反對空談高論,不務實際等。他鄙視和諷刺南朝士族的腐化無能,認為那些貴遊子弟大多沒有學術,只會講求衣履服飾,一旦遭了亂離,除轉死溝壑,別無他路可走。對於北朝士族的腆顏媚敵,他也深致不滿。且往往通過插敘自身見聞,寥寥數語,便將當時社會的人情世態,特別是士族社會的諂媚風氣,寫得淋漓盡致。如《教子》篇雲:“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語言樸實而生動,一時士大夫的心態躍然紙上。

珍藏:《顏氏家訓》(完整版)「南北朝」

序致篇

夫聖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學,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復為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已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道,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鬥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書為汝曹之所信,猶賢於傅婢、寡妻耳。(已 通:以)

吾家風教,素為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清,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年始九歲,便丁茶蓼,家塗離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備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為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修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盪。二十已後,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於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為汝曹後車耳。

教子篇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聖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之。書之玉版,藏諸金匱。生子咳提,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罰。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

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為,恣其所欲,宜誡翻獎,應呵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複製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於成長,終為敗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於呵怒傷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為諭,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願苛虐於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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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篇

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兄弟,一家之親,此三而已矣。自茲以往,至於九族,皆本於三親焉,故於人倫為重者也,不可不篤。

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後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遊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也。及其壯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親既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已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異於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塗之,則無頹毀之慮;如雀鼠之不恤,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僕妾之為雀鼠,妻子之為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於侄不愛;子侄不愛,則群從疏薄;群從疏薄,則僮僕為仇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躇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於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於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

娣姒者,多爭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歸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間者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懷薄義也。若能恕己而行,換子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於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

後娶篇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 父御孝子,合得終於天性,而後妻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子曰:“吾 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華、元。” 並終身不娶。此等足以為誡。其後假繼 慘虐孤遺,離間骨肉,傷心斷腸者何 可勝數。慎之哉!慎之哉!

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後,多以 妾媵終家事。疥癬蚊蟲,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鬥鬩之恥。河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三四,母年有少於子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受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

身沒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眾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僕求容,助相說 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平?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後夫多寵前夫之孤,後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懷嫉妒之情,丈夫有沉惑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為防焉,故虐之。異姓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為仇,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治家篇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也,自先而施於後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兇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

答怒廢於家,則豎子之過立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稽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樹圈之所生。復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為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令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於飲食餉饋,僮僕減損,施惠然諾,妻子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黨,此亦為家之巨蠹矣。

裴子野有疏親故屬飢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鄴下有一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每人餚膳,以十五錢為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後坐事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餘財寶,不可勝言。南陽有人,為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後女婿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獐肉,婿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俯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後,諸子爭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幹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此雞晨鳴,以致禍也。

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來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街,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恆代之遺風平?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飢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悴奴,僅充而已,倡和之禮,或爾汝之。

河北婦人,織任組訓之事,黼黻 錦繡羅綺之工,大優於江東也。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也。” 陳蕃曰:“盜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蕃民,先人傳體,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如此而望福於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豎守之,體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

婦人之性,率寵子婿而虐兒婦,籠婿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於其家者,母實為之。至有諺曰:“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候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或猥婿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慎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為科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濟陽江祿,讀書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後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藉几案,分散部帙,多為童幼婢妾之所點汙。風雨蟲鼠之所毀傷,實為累德。吾每讀聖人之書,未嘗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

吾家巫覡禱請,絕於言議;符書章酸,亦無祈焉。並汝曹所見也,勿為妖妄之費。

風操篇

《禮》曰:“見似目瞿,聞名心翟。”有所感觸,側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絕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蓋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期於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書,朝夕輻輳,几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並過事也。

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與沉氏交給周厚,沉與其書,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昔候霸之子孫,稱其祖父曰家公;陳思王稱其父為家父,母為家母;潘尼 稱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令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風俗,言其祖及二親,無雲人言,言已世父“,以次第稱之,不雲“家”者,以尊於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則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雲“家”也。子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也。蔡邕書集呼其姑、姊為家姑、家姊,班固書集亦云家孫,今並不行也。

凡與人言,稱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長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則加“賢”子,尊卑之差也。王羲之書,稱彼之母與自稱己母同,不雲“尊”字,今所非也。

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穀。自茲以降,雖孔子聖師,及閘人言皆稱名也。後雖有臣、僕之稱,行者蓋亦寡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書儀》。北人多稱名者,乃古之遺風。吾善其稱名焉。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從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對其前呼其母為伯叔母,此未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與他人言,對孤者前呼為兄子。弟子,頗為不忍,北土人多呼為佳。案《爾雅》、《喪服經》、《左傳》,侄雖名通男女,並是對姑之稱,晉世以來,始呼叔侄。今呼為侄,於理為勝也。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孔子弟子記事者,皆稱仲尼;呂后微時,嘗字高祖為季;至漢麥種,字其叔父曰絲;王丹與侯霸子語,字霸為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河北人士全不辨之,名亦呼為字,字固呼為字。尚書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雲,字羅漢,一皆諱之,其餘不足怪也。

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

《禮經》:“父之遺書,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澤,不忍讀用。”政為常所講習,讎校繕寫,及偏如服用,有跡可思者耳。若尋常墳典,為生什物,安可悉廢之乎?既不讀用,無容散逸,惟當緘保,以留後世耳。

江南風俗,兒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試兒。親表聚集,致宴享焉。……

四海之人,結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義敵,令終如始者,方可議之。一爾之後,命子拜伏,呼為丈人,申父交之敬,身事彼親,亦宜加禮。比見北人甚輕此節,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觀貌,不擇是非,至有結父為兄、托子為弟者。

慕賢篇

古人云:“千載一聖,猶旦暮也;五百年一賢,猶比膊也。”言聖賢之難得疏闊如此。儻遭不世明達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於亂世,長於戎馬,流離播越,聞見已多,所值名賢,未嘗不心醉魂迷嚮慕之也。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燻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於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藝能,較明易習者也!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於染絲,是之謂矣,君子必慎交遊焉。孔子曰:“無友不如己者。”顏、閔之徒,何可世得,但優於我,便足貴之。

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造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借風聲,延頸企踵,甚於飢渴。校其長短,核其精粗,或 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魯人謂孔子為東家丘。昔虞國宮之奇少長於君,君狎之, 不納其諫,以至亡國,不可不留心也!

梁孝元前在荊州,有丁覘者,洪亭民耳,頗善屬文,殊工草、隸,孝元書記,一皆使之。軍府輕賤,多未之重,恥令子弟以為楷法。時雲:“丁君十紙,不敵王褒數位。”吾雅愛其手跡,常所寶持。孝元嘗遣典籤惠編送文章示蕭祭酒,祭酒問雲:“君王比賜書翰,及寫詩筆,殊為傳手,姓名為誰,那得都無聲問?”編以實答,子云嘆曰:“此人後生無比,遂不為世所稱,亦是奇事!”於是聞者稍復刮目,稍仕至尚儀曹郎。末為晉安王侍讀,隨王東下。及西臺陷歿,簡犢湮散,丁亦尋卒於揚州。前所輕者,後思一紙不可得矣。

侯景初入建業,臺門雖閉,公私草擾,各不自全。太子左衛率羊侃坐東掖門,部分經略,一宿皆辦,遂得百餘日抗拒凶逆。於是城內四萬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

齊文宣帝即位數年,便沉湎縱恣,略無綱紀。尚能委政尚書令楊遵彥,內外清謐,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無異議,終天保之朝。遵彥後為孝昭所戮,刑政於是衰矣。斛律明月,齊朝折衝之臣,無罪被誅,將士解體,周人始有吞齊之志,關中至今之。此人用兵,豈止萬夫之望而已哉,國之存亡,系其生死。

勉學篇

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大夫之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梢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曏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別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沉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羞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曰:“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薰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履,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宴,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 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揭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以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現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吳;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吳;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飢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為兵,咋筆為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茶,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為將則暗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雲我能為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鑑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使雲我能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雲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為風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雲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好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表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怕聲下氣,不憚的勞,以致甘膜,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城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為教本,敬老身基,翟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慾,忌盈惡滿,周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眾,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悅豎也,問其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閒,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以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稟,失於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子 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十七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遊學,猶為碩儒;公孫弘四十餘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雲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並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面牆,亦為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獨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 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之年 ,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己後,便從文吏,略無卒業者。冠冕,而為上者,則有何胤、劉獻、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綏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間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那下諺雲:“博士買驢,書卷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間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八鄴,與博陵崔文彥交遊,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雲:“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漢似》,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鄴平之後,見徒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為心,父當以學為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藜羹褐,我自欲之。”

校訂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文章篇

阮籍無禮敗俗,稽康凌物兇終,傅玄念鬥免官,孫楚矜誇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乾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兇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於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傳,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慘於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佈醜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許痴符”。近在幷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銚弊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鑑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嘆曰:“才華不為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後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於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

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街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旅,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而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末棄本,率多浮豔,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

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才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為密緻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名實篇

名之與實,猶形之與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個名於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於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享鬼神之福祜,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於浮華之虛稱,非所以得名也。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後之矛戟,毀前之幹櫓也!慮子賤雲:“誠於此者形於彼。”人之虛實真偽在乎心,無不見平跡,但察之未熟耳。一為察之所鑑,巧偽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於爾時,自以巧密,後人書之,留傳萬代,可為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著聲,前後居喪,哀毀逾制,亦足以高於人矣;而嘗於苫塊之中,以巴豆塗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為不信。以一偽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嚐出境聘。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製作,多非機杼,遂設宴言,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韻,眾客各自沉吟,遂無覺者。韓退嘆曰:“果如所量。”

治點子弟文章,以為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今,頗自勉篤,公事經懷,每加撫卹,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齎梨棗餅餌,人人贈別,雲:“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飢渴,以此見思。”民庶稱之,不容於口。及遷為泗州別駕,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觸塗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涉務篇

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於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國之用材,大較不過六事: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鑑達治體,經綸博雅;二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不忘前古;三則軍旅之臣,取其斷決有謀,強幹習事;四則藩屏之臣,取其明練風俗,清白愛民;五則使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六則興造之臣,取其程功節費,開略有術:此則皆勤學守行者所能辦也。人性有長短,豈責具美於六塗哉?但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愧耳。

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陳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晉朝南渡,優借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幹者,擢為令僕已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上,典掌機要。其餘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所以處於清高,蓋護其短也。至於臺閣今史,主書監帥,諸王籤省,並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枚肅督,故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持,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為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常服御之,舉朝以為放達。至乃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贏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今王復,性既儒雅,未嘗乘騎,見馬嘶賁陸梁。莫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其風俗至此。

古人慾知稼穡之艱難,斯蓋貴谷務本之道也。夫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種之,休組之,對獲之,載積之,打拂之,簸揚之,凡幾涉手,而入倉廩,安可輕農事而貴末業哉?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僕為之,未嘗目觀起一撥土,耕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餘務乎?故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皆優閒之過也。

省事篇

銘金人云:“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奪其翼,善飛者減其指,有角者無上齒,豐後者無前足,蓋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為少善,不如執一;鼷鼠五能,不成伎術。”近世有兩人,朗悟士也,性多營綜,略無成名,經不足以待問,史不足以討論,文章無可傳於集錄,書跡未堪以留愛玩,卜筮射六得三,醫藥治十差五,音樂在數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畫繪、棋博、鮮卑語、胡書、煎胡桃油、煉錫為銀,如此之類,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異端,當精妙也。

止足篇

《禮》雲:“欲不可縱,志不可滿。”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唯在少欲知止,為立涯限爾。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書生門戶,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吾終身服膺,以為名言也。

天地鬼神之道,皆惡滿盈,謙虛沖損,可以免害。人生衣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飢乏耳。形骸之內,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而欲窮驕泰邪?周穆王、秦始皇、漢武帝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不知紀極,猶自敗累,況士庶乎?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頃,堂室才蔽風雨,車馬僅代杖策,蓄財數萬,以擬吉凶急速。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

誡兵篇

顏氏之先,本乎鄒、魯,或分入齊,世以儒雅為業,遍在書記。仲尼門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顏氏居八人焉。秦漢魏晉,下逮齊梁,未有用兵以取達者。春秋世顏高、顏鳴、顏息、顏羽之徒,皆一斗夫耳。齊有顏涿聚,趙有顏最,漢末有顏良,宋有顏延之,並處將軍之任,竟以顛覆。漢郎顏駟,自稱好武,更無事蹟。顏忠以黨楚王受誅,顏俊以據武威見殺,得姓已來,無清操者,唯此二人,皆罹禍敗。頃世亂離,衣冠之士,雖無身手,或聚徒眾,違棄素業,僥倖戰功。吾既贏薄,你惟前代,故置心於此,子孫志之。孔子力翹門關,不以力聞,此聖證也。吾見今世士大夫,才有氣幹,便倚賴之,不能被甲執兵,以衛社稷,但微行險服,逞弄拳腕,大則陷危亡,小則貽恥辱,遂無免者。

國之興亡,兵之勝敗,博學所至,幸討論之。入帷幄之中,參廟堂之上,不能為主盡規以謀社稷,君子所恥也。然而每見文士,頗讀兵書,微有經略。若居承平之世,脾睨宮閫,幸災樂禍,首為逆亂,詿誤善良;如在兵革之時,構扇反覆,縱橫說誘,不識存亡,強相扶戴:此皆陷身滅族之本也。誡之哉!誡之哉!

習五兵,便乘騎,正可稱武夫爾。今世士大夫,但不讀書,即稱武夫兒,乃飯囊酒甕也。

養生篇

神仙之事,未可全誣;但性命在天,或難鍾值。人生居世,觸途牽縶;幼少之日,既有供養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資須,公私驅役;而望遁跡山林,超然塵滓,千萬不遇一爾。加以金玉之費,爐器所須,益非貧士所辦。學如牛毛,成如麟角。華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內教,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不願汝曹專精於此。若其愛養神明,調護氣息,慎節起臥,均適寒暄,禁忌食飲,將餌藥物,遂其所稟,不為夭折者,吾無間然”。諸藥餌法,不廢世務也。庚肩吾常服槐實,年七十餘,目看細字,鬚髮猶黑。鄴中朝士,有單服杏仁、枸杞、黃精、白朮、車前得益者甚多,不能—一說爾。吾嘗患齒,搖動欲落,飲食熱冷,皆苦疼痛。見《抱朴子》牢齒之法,早朝叩齒三百下為良;行之數日,即便平愈,今恆持之。此輩小術,無損於事,亦可修也。凡欲餌藥,陶隱居《太清方》中總錄甚備,但須精審,不可輕脫。近有王愛州在鄴學服松脂不得節度,腸塞而死,為藥所誤者其多。

夫養生者先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後養之,勿徒養其無生也。單豹養於內而喪外,張毅養於外而喪內,前賢所戒也。稽康著《養身》之論,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餌之徵,而以貪溺取禍,往事之所迷也。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險畏之途,幹禍難之事,貪慾以傷生,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誠孝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自亂離已來,吾見名臣賢士,臨難求生,終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憤懣。

歸心篇

內外兩教,本為一體,漸積為異,深淺不同。內典初門,設五種禁,外典仁、義、禮、智、信,皆與之符。仁者,不殺之禁也;義者,不盜之禁也;禮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至如畋狩軍旅,燕享刑罰,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為之節,使不淫濫爾。歸周、孔而背釋宗,何其迷也!

釋三曰:“開闢已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責其精潔乎?見有名僧向行,異而不說;若睹凡僧流俗,便生非毀。且學者之不勤,豈教者之為過?俗僧之學經律,何異世人之學《詩》、《禮》?以《詩》、《禮》之教,格朝廷之人,略無全行者;以經律之禁,格出家之輩,而獨責無犯哉?且闕行之臣,猶求祿位;毀禁之侶,何慚供養乎?其於戒行,自當有犯。一披法服,已墮僧數,歲中所計,齋講誦持.比諸白衣,猶不啻山海也。

形體雖死,精神猶存。人生在世,望於後身似不相屬;及其歿後,則與前身似猶老少朝夕耳。世有魂神,示現夢想,或降童妾,或感妻孥,求索飲食,徵須福祜,亦為不少矣。今人貧賤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業。以此而論,安可不為之作地乎?夫有子孫,自是天地間一蒼生耳,何預身事,而乃愛護,遺其基址。況於已之神爽,頓欲棄之哉?凡夫矇蔽,不見未來,故言彼生與今非一體耳……

世有痴人,不識仁義,不知富貴並由天命。為子娶婦,恨其生資不足,倚作舅始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卻成教婦不孝己身,不顧他恨。但憐已之子女,不愛己之兒婦。如此之人,陰紀其過,鬼奪其算。慎不可與為鄰,何況交結乎?避之哉!

書證篇

太公《六韜》,有天陳、地陳、人陳、雲鳥之陳。《論語》曰:“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左傳》:“為魚麗之陳。”俗本多作“阜”旁車乘之“車”。案諸陳隊,並作陳、鄭之“陳”。夫行陳之義,取於陳列耳,此“六書”為假借也。《蒼》、《雅》及近世字書,皆無別字,唯王羲之《小學章》獨“阜”旁作“車”。縱復俗行,不宜追改《六韜》、《論語》、《左傳》也。

“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文籍備有之矣。河北經傳,悉略此字。其間字有不可得無者。至如“伯也執殳”,“於旅也語”,“回也屢空”心,“風,風也,教也”,及《詩傳》雲“不戢,我也;不儺,儺也”,“不多,多也”如斯之類,儻削此文,頗成廢闕。《詩》言:“青青子衿”,《傳》曰:“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服。”按古者斜領下連於衿,故謂領為衿,孫炎、郭璞注《爾雅》,曹大家注《列女傳》,並雲:“衿,交領也。”鄴下《詩》本既無“也”字,群儒固謬說雲:“青衿、青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為飾。”用釋“青青”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也”字,輒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成可笑。

《後漢書》:“酷吏樊曄為天水太守,涼州為之歌曰:‘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書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而不寐。夫虎豹穴居,事之較者,所以班超雲:“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寧當論其六七耶?

客有難主人曰:“今之經典,子皆謂非,《說文》所言,子皆雲是,然則許慎勝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應之曰:“今之經典,皆孔子手跡耶?”客曰:“今之《說文》,皆許慎手跡乎?”答曰:“許慎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孔子存其義而不論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鄧?必如《左傳》止戈為武,反正為乏,蟲為蠱,亥有二首六身之類,後人自不得輒改也,安敢以《說文》校其是非哉?且餘亦不專以《說文》為是也,其有援引經傳,與今乖者,未之敢從。又相如《封禪書》曰:‘導一莖六穗於扈,犧雙解共抵之獸,此導訓擇,光武詔雲:‘非徒有豫養導擇之勞,是也。而《說文》雲:‘道是禾名。’引《封禪書》為證;無妨自當有禾名道,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莖六穗於扈,’豈成文乎?縱使相如天才鄙拙,強為此語,則下句當雲‘麟雙角共抵之獸,’不得雲犧也。吾嘗笑許純儒,不達文章之體,如此之流,不足憑信,大抵服其為書,隱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鄭玄注書,往往引以為證;若不信其說,則冥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焉。”

音辭篇

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化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

“甫”者,男子之美稱。古書多假借為“父”字,北人遂無一人呼為“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范增之號,須依字讀耳。

“邪”者,未定之詞。《左傳》曰:“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於鬼神邪?”《莊子》雲:“天邪?地邪?”《漢書》雲:“是邪?非邪?”之類是也。而北人即呼為“也”,亦為誤矣。難者曰:“《繫辭》雲:‘乾坤,《易》之門戶邪?’此又為未定辭乎?”答曰:“何為不爾,上先標問,下方列德以折之耳。”

古人云:“膏粱難整。”以其為驕奢自足,不能克勵也。吾見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內染賤保傅,外無良師友故耳。

雜藝篇

真草書跡,微須留意。江南諺雲:“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承晉宋餘俗,相與事之,故無頓狼狽者。吾幼承門業,加性愛重,所見法書亦多,而玩習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者,良由無分故也。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韋仲將遺戒,深有以也。

王逸少風流才士,蕭散名人,舉世唯知其書,翻以能自蔽也。蕭子云每嘆曰:“吾著《齊書》,勒成一典,文章弘義,自謂可觀,唯以筆跡得名,亦異事也。”王褒地胃清華,才學仇敏,後雖入關,亦被禮遇,猶以書工,崎嶇碑碣<間,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假使吾不知書,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觀之,慎勿以書自命。雖然,廝猥之人,以能書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也。

梁氏秘閣散逸以來,吾見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嘗得十卷,方知陶隱居、阮交州、蕭祭酒諸書,莫不得羲之之體,故是書之淵源。蕭晚節所變,乃右軍年少時法也。

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頒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字,唯見數點,或妄斟酌,逐便轉移。爾後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唯有姚元標工於楷隸,留心小學,後生師之者眾,泊於齊末,秘書繕寫,賢於往日多矣。

江南閭里間有《畫書賦》,乃陶隱居弟子林道士所為。其人未甚識字,輕為軌則,託名貴師,世俗傳信,後生頗為所誤也。

畫繪之工,亦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嘗有梁元帝手畫蟬雀白團扇及馬圖,亦難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寫真,坐上賓客,隨宜點染,即成數人,以問童孺,皆知姓名矣。蕭賁、劉孝先、劉靈,並文學已外,復佳此法。玩閱古今,特可寶愛。若官未通顯,每被公私使令,亦為狠役。吳縣顧士端出身湘東王國待郎,後為鎮南府刑獄參軍,有子曰庭,西朝中書舍人,父子並有琴、書之藝,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懷羞恨。彭城劉嶽,囊之子也,仕為驃騎府管記、平氏縣令,才學快士,而畫絕倫。後隨武陵王入蜀,下牢之敗,遂為陸護軍畫支江寺壁,與諸工巧雜處。向使三賢都不曉畫,直運素業,豈見此恥乎?

孤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現德擇賢,亦濟身之急務也。江南謂世之常射,以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習此。別有“博射”,弱弓長箭,施於準的,揖讓升降,以行禮焉,防禦寇難,了無所益,亂離之後,此術遂亡。河北文士,率曉“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宴集,常縻榮賜。雖然,要輕禽,截狡獸,不願汝輩為之。

算術亦是六藝要事。自古儒士論天道。定律歷者,智學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專業。江南此學殊少,唯范陽祖恆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晚此術。

醫方之事,取妙極難,不勸汝曾以自命也。微解藥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為勝事,皇甫謐、殷仲堪則其人也。

《禮》曰:“君子無故不徹琴瑟。”古來名士,多所愛好。洎於梁初,衣冠子孫,不知琴者,號有所闕。大同以末,斯風頓盡。然而此樂音音雅緻,有深味哉!今世曲解,雖變於古,猶足以暢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稱譽,見役勳貴,處之下坐,以取殘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猶遭之,況爾曹乎!

終制篇

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吾年十九,值梁家喪亂,其間與白刃為伍者,亦常數輩,幸承餘福,得至於今。古人云:“五十不為夭。”吾已六十餘,故心坦然,不以殘年為念。先有風氣之疾,常疑奄然,聊書素懷,以為汝誡。

先君先夫人皆未還建鄴舊山,旅葬江陵東郭。承聖末,已啟求揚都,欲營遷靨,蒙詔賜銀百兩,已於揚州小郊北地燒磚。便值本朝淪沒,流離如此。數十年間,絕於還望。今雖混一,家道馨窮,何由辦此奉營資費?且揚都汙毀,無復遺,還被下溼,未為得計。自咎自責,貫心刻髓。

孔子之葬親也,雲:“古者墓而不墳,丘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於是封之崇四尺。然則君子應世行道,亦有不守墳墓之時,況為事際所逼也。吾今羈旅,身若浮雲,竟未知何鄉是吾葬地,唯當氣絕便埋之耳。汝曹宜以傳業揚名為務,不可顧戀朽壤,以取湮沒也。

珍藏:《顏氏家訓》(完整版)「南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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