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走進忽然安靜下來的瀑布

“文學不承擔改造社會的任務,我想要的意義不在於去寫幾個轟動性的、社會效應很強的故事,而是將孩子日常的狀態呈現出來。孩子本身就是意義”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20年第8期

文 | 本刊記者 孫凌宇 實習記者 何沛芸

編輯 | 雨僧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6985,細讀大約需要15分鐘

袁凌 走进忽然安静下来的瀑布

2015年9月4日,袁凌在內蒙古科右前旗保安家牧場

袁凌作家、媒體人,著有《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會消失》等,2019年憑藉新書 《寂靜的孩子》當選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

新冠疫情期間,作家袁凌和妻子待在西安。最初,他想這是不是一個機會,能夠讓自己安靜一點,正好可以寫點東西。結果很快疫情兇猛,他開始感到衰弱,身體沒有發病,心理上卻像被感染了,十分受挫。

早上起來,他邊洗漱邊看一眼實時的疫情數據。上午儘量寫點東西,下午刷一會和疫情相關的消息,但不會一直刷。比起觀點和議論,他更關注普通人的事情,比如出租車司機,或是在武漢滯留的外地人。更多的時候,他選擇用書本來抵擋內心的浮躁。

一部分書與他擅長的非虛構相關。他看了一系列愛麗絲·門羅的小說,欣賞作者對生活本身的追求,情節也許不完整、不圓熟,但質地可靠,像是一個個的生活片段,他覺得這跟非虛構寫作承擔的作用是相通的。他認真讀了羅新的《從大都到上都》,評價這本書是歷史學的思辨和田野調查實地探訪的結合,具有強烈的非虛構性,是非虛構在學術層面的一種表現。

另一部分用來振奮人心。他再次翻開奧斯威辛集中營倖存者保羅·策蘭的詩集,覺得在眼下面對災難、居家隔離時看意義非凡,更能體會其中被限制、被囚禁的詩性。他還重溫了《無夢樓隨筆:苦難中的孤獨靈魂》——學者張中曉上世紀60年代的作品,彼時他身患肺病,窮困潦倒,能省下的錢全部用於買書,在與艱苦的對抗中留下了大量珍貴的筆記。張中曉在浙江紹興鄰邊村落裡的故居,袁凌也探訪過。

到了疫情後期,袁凌受鳳凰網之託,電話採訪了兩名疫區的青少年,寫完兩篇稿子後,他終於安靜下來,心理壓力小了許多。如果沒有疫情,這個時候他應該會去北京待上十來天。去年他隨妻子搬到西安,結束了十幾年的北漂。

他生長於陝西安康市平利縣轄屬的村莊,北邊是秦嶺,南邊是巴山,漢水從中間流過。村莊地形如同一個筲箕,外圍聳立,內裡凹陷,因此被稱為“筲箕凹”,袁凌一度以此為筆名。

1990年,他考入西北大學中文系,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如今,他再度回到陝西,在省會享受著知識分子圈和這座城市的接納。他預想著此地似乎可以久留,進而更深地理解它、把握它,以至最終能夠寫出點什麼。他提到獲得去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提名的作家遠子,同樣在北京漂了十幾年,前一段時間決定回縣城生活。“因為他覺得北京的生活就是飄著的,他想回到縣城去,好像生活更切實一些。我其實內心也有這樣的感覺,但是我不想回到縣城。西安這樣的一二線間的城市,既有一些現代感,也有一些傳統的東西,沒有北京那麼大。北京這樣的超大城市實在是把握不了。”

也是在去年,他出了新書《寂靜的孩子》,記錄了36個留守鄉村或寄居城市的孩子的生活,單親、重病、隨遷、失學等情形在他們身上交織出現,除了極個別城市案例,他們絕大多數身處遙遠的邊緣地帶,在沙漠中、雪山下、大海邊,生活於悲慘、拮据、窮困的家庭。成書前他早已想好這個書名,他在自序裡寫到一位多次接受再生障礙性貧血治療的青春期少年,“在最喧鬧的年齡,他失去了聲音,像一條忽然安靜下來的瀑布。除非走進,無人能夠聽到。”

吸引他走進瀑布的理由,也許是對同樣出身農村底層者的親近感,暴力的父親與早逝的母親,他也曾經歷;也許是對公益的熱心,又或是多年記者生涯培養的對置身現場、捕捉社會現實的衝動。“我忘不了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們的世界裡,他們的生命不應該如此寂靜。或者由於地理的遙遠,無從聽到,或者就在我們身邊,卻受制於階層和身份,被看不見的玻璃牆消音。”去年年底,他因《寂靜的孩子》一書當選第五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

袁凌 走进忽然安静下来的瀑布

封面選的這個孩子生在海南省儋州細沙漁村的一個家庭,照片中他正踩著佈滿蜂窩的岩石向上攀爬,試圖爬上一座有兩千年曆史的古老燈塔。村子裡面其他人家都有船,他們家比較窮,沒有船。他很想出海,還想考上大學,到內陸來讀書

冬天凍得眼睛難以睜開,都沒耽誤記錄

這本書來得十分緩慢,歷時四年。前半段,2015年春天到2017年,他和攝影師趙俊霞搭檔,在鄉村兒童聯合公益旗下的免費午餐、大病醫保、暖流計劃等組織支持下,每月一次,走訪了內蒙古、新疆、貴州、四川、廣西等十餘個偏遠省份的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次探訪,加上往返路途,需耗上半個多月的時間,一般他們週三或週四去,在學校裡觀察一下,接著跟受訪對象回家,待上一個週末,週一再到學校裡看一看。有時遇到“比較有意思”的孩子,一次不夠,最多的探訪了四次。

趙俊霞覺得袁凌辭職後情緒有點低落,對未來的職業發展比較悲觀,甚至考慮過從事體力勞動。出發前,她跟很多人提過這個項目計劃,最後一家企業輾轉資助了10萬元,作為開展資金,勉強夠他們買機票、吃住,以及支付到訪家庭一定的生活費。兩人沒有任何報酬,有時在縣裡轉車,吃得都很簡單,一碗米麵,或是一兩碟炒菜,住的地方也預算有限,實在不行,就從登山包裡掏出睡袋。

趙俊霞從2009年開始做攝影記者,工作中接觸過很多鄉村題材,逐漸對鄉村兒童上心,這個探訪項目也是源於她做一個長期攝影計劃的想法。2014年,她在公益組織的活動中與袁凌結識,隨後看了他的一些書(袁凌當時發表了《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和《從出生地開始》,後者講述的是鄉土變遷),在尋找文字搭檔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我們想法、方向比較一致,他寫出來會很不一樣。”

幾年接觸下來,她對袁凌印象最深的是他“對鄉土特別有感情”,“他很喜歡鄉村生活,有些家庭沒有那麼多苦難的時候,能從臉上看到他的快樂。”平日在北京見面,都是為了談事,到了鄉村,趙俊霞明顯感受到他的放鬆,跟小朋友在一起玩耍或是勞動,掰包穀、割草,都“特別開心”。

她還記得袁凌心地很柔軟,常常自發給孩子們買衣服、買鞋、買書,或者買點食品、油、土特產等。有一次,他們在新疆,遇上採訪對象的姑姑出嫁,姑姑是聾啞人,三十幾歲,終於談婚論嫁,袁凌當時已沒有收入,仍主動提出包個紅包,最終兩人湊了一千多塊錢。

在一個孩子家待四五天,一般給對方四五百塊錢,哪個孩子家裡辦喜事或是殺豬宰羊,還得多給點,“不能讓人家吃虧”。袁凌和趙俊霞反覆向當地的牽頭人強調,一定不要特殊招待,“生活上打成一片是最起碼的條件,你總不能吃住跟人家不一樣,不然就顯得是個外來者。”遇上特別熱情的彝族家庭,第一次去便殺了只羊招待他們,家裡光是小孩就有七八個,近二十口人一個晚上就把羊吃完了。後面幾天迴歸日常,煮一大鍋土豆,餓了隨時拿出來吃,先是冷的,後來變成酸的。家裡凳子都不一定有,更別提冰箱。

住的時候,家中太擠,趙俊霞被安排到附近的親戚家,袁凌沒走,縮在二樓。夜晚打雷下暴雨,雨水順著木板搭成的屋頂流淌下來,袁凌索性把查爾瓦(彝族服飾,類似斗篷披巾)蓋在頭上。第二天全家都感冒了,早餐合著吃一個火燒的雞蛋,一人一口往下傳。給客人們另外拿出一個鐵碗,倒了點不知何物做成的糊糊,味道還不錯,冷水衝攪一下,再加一點從鎖著的櫃子裡拿出的白糖,也不敢給孩子們看到。

之後兩年,袁凌又獨自通過真愛陽光、大愛清塵等組織,接觸到更多鄉村留守兒童、隨打工的父母遷居到城市的流動兒童、集中供養的孤兒等,涉及北京、上海、吉林、江蘇、陝西、河南等十來個省市,探訪持續至今。

探訪時,他的褲兜裡插著軟皮本,捲成一個圓筒,便於隨時記下第一手感覺。孩子們經常覺得奇怪,拿來看,又隨即因字跡潦草而作罷。他不用錄音筆,全靠記筆記,這樣的本子寫了近四十本。冬天凍得眼睛難以睜開時,都沒耽誤記錄。

書裡常常出現凌晨5點的生活場景,他睡得不踏實,有人起床他便會跟著醒。好幾次睡在樓上的草堆,或是沒有被子也沒有褥子的木板。還有一次到矽肺病村裡去,村民們咳得不行,袁凌擔心自己的肺結核復發,但依然住了下來。“沒有辦法,去都去了,有時候人要認命”。

糟糕的環境是一方面,睡不著還因為“心裡面掛著事兒”,“想到有些事沒記下來,想到可能還想採什麼沒采到,或是這家的生活太平淡了怎麼辦。有時候還要看人家睡著了以後啥樣。”

那幾年,原本消瘦的他體重下降,血壓升到180多。生過兩次病,一次在貴州,跟一個孩子和他爸去幾百公里外的精神病院探望他媽媽,雪天裡在摩托車上吹了五六個小時。另一次在甘肅,也是上吐下瀉。2018下半年,身體症狀集體爆發了一段時間,沒多久胃也出問題。這些考驗,在袁凌看來都是小事情。他更關心的是,能不能獲得孩子和家長的信任,採到東西。為了與孩子們親近,他跟著他們上山下海,在沙漠裡東奔西跑,追逐打鬧。他坦言,“我之所以寫了36個,不是因為別的孩子不重要,而是因為和他們的交情與瞭解沒那麼深。哪個孩子跟我更有緣,我就寫,排序都不想排,我就覺得每一個孩子的故事都是平等的。”

如今,他手頭還攢著許多“有緣”的素材,但“寫不動了”。他分享,“每一個故事沉浸進去,寫出來,傳達當時的情感和狀態,這種寫作過程特別累。但寫作本身是一個挺有意思的東西。《驢皮記》裡,患白血病的少年張浩抱著吉他彈唱《當你老了》時,他奶奶說,‘好聽,有點傷心,又像得到了寬心。’寫作也是這樣,讓你很累的時候,一方面也得到某種安慰和洗滌,會讓你從日常生活雜亂的人性中得到一種淘洗。這個過程不光是消耗你,同時可以療愈你。我希望讀者從這本書裡看到沉重、看到社會問題之外,也能收穫一種療愈。”

他勤勤懇懇記錄下這些孩子的生活樣式與心理狀態,用文學性的手法表現出來。他認為文學性的核心在於真實,類似杜魯門·卡波特的長篇紀實文學《冷血》,是要對生活本身有更長遠的關注,更多的具有存在意義,而不僅僅是熱點或情緒意義。“有的意義只有芥菜籽大,但它是真實的;別的可能有須彌山那麼大,但可能是虛假的。文學不承擔改造社會的任務,我想要的意義不在於去寫幾個轟動性的、社會效應很強的故事,而是將孩子日常的狀態呈現出來。孩子本身就是意義。”

他講他媽媽被打死那個事情,講了四次才講出來

人物週刊:採訪小孩跟採訪成人相比會更難嗎?

袁凌:相比成人,小孩可能要誠實一些是吧。他說的話你可能沒有必要反覆質辯,但是小孩也有他的心思,有他的難言之隱。有一個孤兒院裡的孩子叫孟新苗,他講他媽媽被打死那個事情,就用了四次才講出來,所以這個事情要有耐心,不要著急,如果他實在說不出來,也沒法去強迫。

人物週刊:你提到也有一些比較活潑喧鬧的,這跟《寂靜的孩子》會不會衝突?

袁凌:對,他可能情感深處還是有很大的損傷,但畢竟他那個年紀依然有野性、天真、活潑的一面,並且可能由於家庭原因而加劇。比如說李萬薇,打小她媽媽就跑了,她爸爸很老實,又很寵她,就被她欺負了。

但就算他們是活潑的,實際上也是隔絕的。李萬薇她們溝裡面孩子們的媽媽都跑光了,我們去的時候她正在補辦戶口,這樣的孩子在國家的名冊上都是不存在的。從這個方面來說,他們是寂靜的,因為他們的聲音、他們的生存狀態並沒有多少人瞭解。大家只知道留守兒童的概念,不知道留守兒童下面還有這麼多的東西。他可能是喧鬧的,但是喧鬧裡面有一種孤獨,非常的孤獨。

人物週刊:談到父母不在這類問題時會有顧忌嗎?

袁凌:父母不在還好,因為很多孩子父母都不在了,這還是比較簡單的問題。你問他,你愛不愛媽媽?這種就相對敏感一點。他媽媽跑了多少年了,你問他想不想,本身會勾起他的傷痛。還有一些爸爸喝酒打孩子,你去問他對爸爸的感情,這也很有挑戰性。

比如新疆的那個小男孩,和他爸爸經常在村裡遇到,但爸爸根本不理他,就當沒這個兒子。而且這孩子的媽也改嫁了,就把他擱到爺爺奶奶家,媽不是媽,爸不是爸了,讓人心情很沉重。我們做採訪的也沒辦法,那個時候還得問,問的時候儘量照顧到他,不讓他受到傷害。

人物週刊:你在《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這本書裡開篇寫採訪被棒棒強暴、生命垂危的重慶小女孩,見她不願意開口,你當時說“你想不想活,想活就說實話,就會有人幫你,不然就沒人幫你了”,我感覺這個還挺直接的。

袁凌:對,因為那個情況不一樣,那時候我是在做調查報道,就得把真相拿出來,到底是誰傷害了她?如果當時不克服心理障礙,就沒有辦法幫到她。我一直對這個事印象很深,但是我不會輕易這樣做。

現在寫這些孩子,我是抱著一個先看的態度,他們本身也不是新聞熱點,慢慢把他的日常生活狀態傳達出來就好,所以就沒有那麼強的對抗性。

人物週刊:你以前看過有關留守兒童的生活描寫嗎?

袁凌:肯定看過的,因為我小時候也算是留守兒童,從鄉村出來的肯定都關心。上學路上(一個公益組織)每年都出一份《留守兒童心靈狀況白皮書》,也邀請過我去給他們寫城市留守兒童,當時因為找採訪對象太難沒有合作成功。他們長期合作的是關軍,寫過一篇六萬字的《一片灰黃》,應該是寫甘肅的,西海固的問題。我也看過一些留守兒童的電影、紀錄片,包括成年之後犯罪的留守兒童,但這些更多的是把他們作為典型來反映。孩子在當中顯得蒼白、平面,我想把他們還原到日常中看一看。

比如說廣西大瑤山裡,媽媽們都跑了,小孩子要不跟爸爸、要不跟老人。有個接生婆都快90了,帶著一個孫子住在那裡,離異後的兒子在外打工,好幾年都不回來。你能感到這種消亡了的感覺,地老天荒似的。但是小孩同時他還在唱“核心價值記清楚”。

你不去,你就看不到一個鮮活的孩子,只能看到作為一個社會問題的樣本。孩子的生活,他本身的生命形態是被忽略掉的,所以我努力做的,是讓他們在不是新聞不是典型、在不被研究的情況下呈現出來。

袁凌 走进忽然安静下来的瀑布

甘肅肅南縣,患白血病的少年張浩站在山頂草場上。書中的配圖全是袁凌用手機拍的,他沒有選用攝影師拍的照片,希望消除刻意捕捉的衝突性與矛盾性,讓孩子們在自在的狀態下去呈現他們自己的存在

非虛構讓你面對現實,克服現實中的困難

人物週刊:你把從調查到特稿到非虛構的過程形容為“失焦”,以往追求明確的時效性和新聞點,到現在關注日常生活,這個過程你適應嗎?

袁凌:我沒有心理障礙,我本來做調查報道的時候,也不是太喜歡追那種大動態。加上年歲越來越長,慢慢自己也認識到變化,不太追求樣本性和衝突性。現在寫這些孩子連特稿都不算了,就是一些生活的記錄,但不管是寫非虛構,還是小說、詩歌,我都有這麼一個傾向。我特別討厭莎士比亞,我覺得他都是矯揉造作,所以我對戲劇性很強的一般都不喜歡。

人物週刊:有人評價這些記錄不像小說、不夠好看和順滑的時候,你會受打擊嗎?

袁凌:我沒有很受打擊,我一直以來就是在應對這種眼光中去寫作的。小說能夠給人一種替代性的滿足,但非虛構它要滿足人性中往上攀登的部分,要讓你面對現實,去克服現實中的困難,讓你去挑戰,逼著你去思考,從善如登,從惡如崩,所以肯定比看小說要累多了。

想象力和真實度相互激盪,才會有文學的未來,不管單純強調哪一方面都是不對的。你想一想寫得最好的文學作品,也不是說純粹讓你有個心理按摩,按摩到後來其實也是缺營養的、蒼白的,因為柏拉圖也說過,美是難的。現代派的很多文學大師也都是批判的,也會提出社會治理問題。這種質疑我已經習慣了,同時也覺得是一種提醒。我也寫小說,能不能在虛構和非虛構之間、想象和真實之間有一個邊界的跨越,其實是現在很多作家都在面臨的問題。

人物週刊:你現在的是什麼?

袁凌:我在《延河》上開了一個專欄,叫君子豹變。以前大家都知道我就是寫非虛構的,其實我也寫小說,出過小說集。已經發了兩篇了,都是一些離開了鄉土到城市漂泊的故事,不管是打工、上學還是白領,都會有這種分離的感覺。還有一些本身就是城裡的人,但他也找不到歸屬感。寫一些這個時代普遍的身份焦慮和內心衝突。

以前北漂那麼多年,我也想寫北漂的事情,但我寫得不好,我的想象力太貧乏了。我現在正在學習有一些想象的同時,又保留一個真實的質地,這個是我現在最頭疼的事情。

人物週刊:怎麼學習?

袁凌:就是一篇篇地寫,就是磨自己,我感覺挺痛苦的。天,怎麼這麼笨,怎麼這麼差勁。雙雪濤說他自己全無天賦,只是苦幹,我覺得他是裝B。可能我的天賦都集中在語言感覺和對事實本身的一種傳達上面,不管是白描式的還是理念的穿透都很強,但是離開了事實的想象,我就是寸步難行。

人物週刊:為什麼一定要逼自己做這個事情?

袁凌:因為我的定位不是一個記者,我是一個文學寫作者,不侷限於虛構或非虛構。我不僅要會扣籃,還要會投三分,這樣的話我才能夠完成我想象中的作品,就是希望把整個時代和社會的生存做一個總體的呈現。這種呈現肯定不能完全是自學性的,一定會有一些綜合性的,有一些深化,有一些材料,就像高嶺土,雖然質地很真實很好,但是你需要化合,要通過高超的鍛造和燒製的技術,最後把它變成青花。

可能我現在做的最多是一個陶器,但是我希望最後能燒出青花瓷。我想我現在正在鍛鍊的地方,不是我要造假,我希望它一直擁有質地的真實感。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它很真實,但是同時它也不光是紀實。

人物週刊:聽說你的書桌上長時間放過一張礦難中死者的遺照,你放了多長時間?

袁凌:也就幾個月。當事人的父親幫過我,做過我的線人,反映了不少腐敗案件,本身也是一個為社會服務的人。他兒子出事後,想讓我去報道一下,但是當時報紙沒有通過選題,我也就沒有去做,我感到挺慚愧的,好像很難放下這個事情。圖片本身還是很可怕的,倒在血泊中。後來我出差半個多月,回來以後發現照片被我室友扔掉了,他覺得太嚇人了,不吉利。為這件事我很生氣,和他吵了一架,還差點打起來。

人物週刊:像這種對受訪者的虧欠,後來還有反覆地出現嗎?

袁凌:這種東西會一直有,但是認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我們能做的都是很有限的。我後來為他爸爸和他寫了一個故事,叫《父與子》,收到了《我的九十九次死亡》裡面。後來又把它單獨改成《三峽好人》。

人物週刊:現在記錄這些孩子,可能並不能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什麼改變,這會讓你感到困擾嗎?

袁凌:肯定會有困擾。這本書有一定的公益性,但不是直接為某一個孩子籌款。可即使是非虛構寫作,也不是為了改變現實。它是一個附帶的過程,就是有這麼多人看到那個現實,慢慢地會去改變。非虛構寫作沒有改變現實的使命,只有記錄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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