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祭(二)


师祭(二)

算起来,先生离开我去往天国已经整整17年了。

也是法政老师的去世让我重新回忆了求学的历程,才再次提醒我这么多年在心底里始终珍藏着先生的名字。平常只是偶尔从心底里翻出来看一看。每次翻检记忆的时候,仿佛都看到先生还如先前一般笑眯眯的看着我,于是浑身又充满了勇气,去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

先生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宁夏大学成立之初,先生就怀着满腔的热情支援边疆建设来到了宁夏,成为当时宁大不多的几位硕士研究生学历的高级知识分子。那时候的宁大政治系和历史系还没有分开,合称为政史系,先生和几个同事惨淡经营,艰苦办学,使政史系存活了下来,终于熬过了文革,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

我上历史系是一个很偶然的选择。乡下的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也没有什么信息渠道,填报志愿的时候纯粹是两眼一摸黑,现在已经记不清是从哪里听了一耳朵:说是上历史专业将来毕业工资会高一点。我竟然就相信了,于是在本科志愿填了宁大历史系,没想到就被录取了。

后来和先生熟了,他告诉我那年他负责历史系招生,第一个就录取了我,所以我后来在班里的学号排第一位。这大概就是我和先生第一次结缘吧。

我上大二的时候,先生给我们上中国近代史。一天已经上课了,先生还迟迟没有来,我无意间透过窗户的玻璃往外看,才知道先生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来给我们上课,因为路面不平整,摔在了地上。

那一年先生已经快60了,由于摔得突然,自行车还压在了先生的腿上,先生笨拙的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我从窗户看出去的时候先生正在努力地要站起来。

我连忙冲出了教室,跑到先生跟前把他扶了起来。先生先前是知道我的名字的,等他站起身后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捡起掉在地上的公文包急匆匆的朝着教室走去。

我扶起先生的自行车赶忙跟了上去,发现我要是不小跑几步还跟不上先生的步伐。

先生站在讲台上一如既往的口若悬河,而我看着先生裤腿上明显的尘土痕迹却时不时的走神。打那以后先生和我就交流的比较多了,他还邀请我上家里去。

大学的日子过得轻松而且自由,转眼就是大四了,先生已经退休一年多了,但我还是能在校园里碰到他。

每次碰到先生,他总是远远的就喊我的名字,等我来到他的面前,他就笑眯眯的看着我,然后问长问短,最后总是要问一句我有什么困难,有困难一定要告诉他。

毕业前我又一次碰到了先生,他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们那时候工作是包分配的,按照常理,我一个农村孩子,没有什么门路,只能是回到乡村去做一名历史教师。听到我要回家乡的想法,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道:"你是个研究型的人才,回去当老师可惜了。"

我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了先生,先生说你不要着急,我来替你想办法,争取留校吧。我以为先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当回事。但随着班里的同学纷纷说自己已经联系好了工作单位时,我也有些着急了。

这时候系里的老师告诉我说先生让我上他家里一趟,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先生的家。

先生见到我后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告诉我不要着急,我留校的事情他正在联系呢,已经有些眉目了,即便最后留校没办成,他有一个老校友在市里的一所学校当校长,凭他的面子耍赖也要把我安排到那里去。听了先生的话,我的心定下了。

吃完散伙饭,班里的同学各奔东西,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因为先生说我家乡离市里太远,一旦有事情都没有办法通知我,让我就留在学校里等消息。

可同学们都走了,宿舍楼很快就要封闭了,我兜里总共十几块钱,吃饭都成了问题,住宿更是没有着落,我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正在我愁眉不展的时候先生来找我了,说师母去旅游了,让我到他家里去住。

我吃惊的看着先生,他和我无亲无故,却在我困难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援手。

住在先生家里,我不会做饭,先生就每顿亲自下厨,先生的手艺虽然也不好,但住在他家里二十多天的时光里,我每顿饭都吃的异常香甜。

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每天就这样吃白食心里很是不安,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先生看透了我的心思,于是不动声色的说让我给他亲戚家的孩子辅导课业,我知道先生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在照顾我的同时还保护了我那点卑微的自尊,让我可以继续在他家里住下去。

先生的藏书很多,他家几个屋子墙壁四周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我在给孩子辅导完作业之后开始了如饥似渴的阅读,那二十多天里我读的书甚至超过了大学四年读过的书。

终于尘埃落定,我没能留校,先生也兑现了他的诺言将我安排在了市里他校友任校长的学校。

在我背着行李离开先生的家,走了好远回头一看,先生还站在阳台上对我挥手,那一刻先生就像一个父亲挥别去往远方的儿子一般恋恋不舍。

我以为我工作后,先生也就不再管我了。没想到,先生依然记挂着我,等我工作步入正轨后,他频频来找我,带我拜访他曾经教过的在社会上已经有些地位的学生。一开始我以为是先生希望我认识一些人脉关系,后来才发现先生带我拜访的学生都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我这才明白过来,先生这是开始关心我的婚姻大事了。

如先生这般事无巨细的照顾我,父母也不过如此了吧!我有何德何能让先生六十多岁的人依然为我操心!

可惜婚姻这事,实在玄妙的紧,你努力去找,未必能成,不经意间却和有缘人结成了夫妻。先生听说我找到意中人后略略有些失望,因为先生已经准备将他的亲侄女介绍给我,据先生讲他的侄女非常优秀。但看到我已经心有所属,也就不再勉强,反而送上了最热诚的祝福。

此后我和先生往来不断,内心中我也将他等同于父亲,有什么烦心事不愿意对父母讲却喜欢说给先生听。每次先生总是笑眯眯看着我,帮我分析开导,重新树立信心。

十七年前的那个暮春,我正在办公室备课,先生来了,我当时有些奇怪,先生一般是不到我办公室的,有事也是打电话叫我出去,这次先生表现的有些异样。我问先生可有什么事情?先生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我,我邀请先生共进午餐,先生拒绝了,只是说了让我安心工作,什么时候都不要灰心等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告辞了。

我送先生到校门口,看着先生依然走得很快的步伐,一种怪异突然涌上了心头,看着先生渐行渐远,心里空落落的。

一周后突然接到师兄的电话,说先生走了。我顿时愣住了,先生除了糖尿病外,身体还是不错的,这一点从他快捷的走路步伐就可以看出来。我总觉得是师兄在和我开玩笑,心里还有些恼怒:无论关系怎样亲密,我都不能容忍师兄用先生的生命来开玩笑。

经过再三确认,我终于明白师兄说的是真的,与我情同父子的先生就此别我去了天国,我再也见不到先生了,刹那间眼泪不争气得涌了下来,让办公室的一众同事诧异不止。

我已经忘了怎么和领导请的假,然后又是如何发疯一般的赶到设在先生家里的灵堂。当我看着端端正正摆放在供桌上先生的遗像的时候,先生还是笑眯眯的看着我,似乎有无尽的话要对我说,那一刻我的心疼的收缩了起来,悲痛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缩小成了一个小格子,喘不上气来。

那时我才明白我一周前的异样感觉从何而来:先生大概也是预感到了自己要走,但还是放心不下我,专门来和我告别。只是我却没有意识到。我以为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告别,不成想却成了永诀……

师祭(二)

十七年来,我小心翼翼的收藏着与先生相处的点点滴滴,只有对现实极端失望的时候才舍得把记忆深处的先生请了出来,一如既往的能看到先生笑眯眯看着我,再对我说点什么。

先生的名讳叫刘钦斌,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重如磐石、响彻云霄、温暖人世间的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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