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上午10點，站在山西省晉中市祁縣人民醫院樓下，上海青投融資租賃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青投租賃”）法務人員王曉（化名）的心裡開始犯愁。
2017年3月，祁縣人民醫院與青投租賃簽下一筆為期五年的融資租賃合同。沒想到的是，從2018年上半年起，合同租金的支付陸續發生違約。
面對王曉前來催款，祁縣人民醫院財務科辦公室的一位相關負責人表示，“醫院並非資金的使用方，是縣裡統一安排調動用了，醫院只是做配合工作。”
這也是王曉意料當中的回答。比王曉來祁縣更勤的，是公司項目經理李山（化名）。李山每次都帶一名公司的法務人員過來祁縣催款。
兩個小時後，李山也從外地來到了祁縣人民醫院。瞭解情況後，雖然合同規定祁縣人民醫院是承租人和延期還款方，他並未上樓找醫院瞭解情況，而是直奔項目的還款保證人祁縣遠大投資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遠大投資公司”）。最近兩年，李山從上海到祁縣來出差催融資租賃延期款已經不下10次了，現在催款的環節、地址、相關負責人辦公室等他已經輕車熟路。
關於原因，李山向經濟觀察報記者一語道破，“這筆融資租賃款實際是由祁縣政府領導統一協調下，借祁縣人民醫院之名做主體融資、遠大投資公司配合做擔保的一種租賃融資方式，實際融資後資金的使用方並非祁縣人民醫院，也不是遠大投資公司。”
記者前往祁縣調查後發現，經遠大投資公司相關負責人向記者證實，祁縣人民醫院通過超過20家融資租賃機構融資，最後資金均流向了山西省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以下簡稱“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
與此同時，記者發現由地方政府統一協調，借醫院、學校等主體融資並不是個例，而是融資租賃行業的普遍現象。近兩年，貴州松桃縣醫院、貴州松桃縣民族中學等地被曝融資租賃延期均是類似的情況。
那麼，為何地方政府頻頻假借醫院名義通過融資租賃機構融資？各地醫院融資租賃違約背後又暗藏著租賃行業哪些“潛規則”呢？
多次延期
對於屢次來祁縣催款，李山顯得無可奈何。因為，這筆項目分期太多了。
據王曉給記者提供的合同內容顯示，祁縣人民醫院於2017年3月16日起租，第一期租金於2017年6月16日進行支付，以後每三個月還款一次，租賃期自2017年3月16日到2022年3月16日，還款期限為20期。“本期應於9月16日付款，截至10月17日仍然未付款。”王曉向記者補充稱。
李山表示，之所以會分這麼多期，是因為這種方式對於承租人而言還款壓力較小，一般都是承租人主動要求。
此次延期並非祁縣人民醫院首次發生融資租賃款延期，也並非祁縣人民醫院首家發生後融資租賃款延期的租賃公司。
李山上次來催收是今年7月份，時隔3個月，李山再次來到祁縣人民醫院、保證人遠大投資公司、祁縣政府相關領導處尋找解決方案。因為年底將近，公司考核壞賬率令他壓力也非常大。
此前，經濟觀察報於7月12日獨家報道《祁縣人民醫院融資租賃融資違約 財政局曾出具按期償還租金承諾函》，一週后王曉對記者表示，收到了租賃款。
令李山和王曉沒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季度，祁縣人民醫院融資租賃款又延期了。此次延期金額是290多萬元，雖然每期延期金額不是很大，但是公司今年對於壞賬考核比較嚴格，所以李山和王曉也非常重視。
除了青投租賃外，記者瞭解到，當前，祁縣人民醫院和祁縣遠大投資有限責任公司與多家融資租賃公司發生涉訴情況。其中包括平安國際融資租賃有限公司、中垠融資租賃有限公司、皖江金融租賃股份有限公司、江蘇金融租賃股份有限公司、海爾融資租賃股份有限公司、遠東宏信（天津）融資租賃有限公司、河北省金融租賃有限公司、聚信國際租賃股份有限公司等。
上述遠大投資相關負責人向記者表示，目前融資租賃延期總金額約1.9億元左右，涉及20多家融資租賃機構。
值得注意的是，王曉還給記者提供了一份《祁縣財政局關於按期償還到期租金的承諾函》。承諾函內容顯示，“為確保貴公司與山西省祁縣人民醫院簽署《融資租賃合同》順利進行，我局承諾保證租賃款項按時償付給貴公司，並開設專戶進行管理，加強資金撥付的監督。租賃款項償還日當日，無條件向祁縣人民醫院提供財政補貼，專項用於其向貴司償還。”
此外，承諾函內容提到，“本項目的租金包含本金和利息，我局將分5年共20期償還租金，每年在年初財政預算中安排償還租金預算作為償還本項目租金的固定資金。”
對此，記者採訪了祁縣財政局辦公室相關負責人，該負責人稱不瞭解情況，瞭解後及時與記者溝通。截止發稿，並未有任何回覆。
關於延期原因，記者此前致電了上述遠大投資相關負責人，對方對記者表示，“自從2017年財政部明確要求不允許地方政府承擔隱形債務後，從2017年6月份以後基本沒有再融資，還款必須通過新項目的落地來償還債務。”
“國家不允許我們借新還舊，公司也不能“頂風作案”。公司只是暫時沒有能力償還債務，並非惡意拖欠，但是也在積極安排還款。”該負責人對記者補充稱。
10月17日下午，李山來了遠大投資公司辦公室了兩次，每次來他都直奔負責人辦公室。第二次來終於見到了相關負責人。
因為李山與該負責人一直溝通對接，所以，他開門見山，直奔還款主題。
遠大投資的相關負責人稱，祁縣人民醫院與多家租賃機構的租賃融資也是由祁縣政府相關領導統一協調安排，借醫院名義融資，遠大投資公司統籌管理，遠大投資也並非資金使用方，籌措的資金大部分打給了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
此前，李山已多次與祁縣人民醫院溝通了解到，“醫院並非資金的使用方，是縣裡統一安排調動用了。醫院只是做配合工作。”
對於資金流向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李山並不意外。因為李山也清楚，通過醫院做主體，通過對於醫療設備進行售後回租的方式給醫院融資，由政府城投平臺公司做擔保，財政局出擔保函，這種模式在行業中非常常見。
經記者瞭解，售後回租模式是承租人將其所擁有的物品出售給出租人，再從出租人手裡將該物品重新租回，此種租賃形式稱為回租。採用這種租賃方式可使承租人迅速回收購買物品的資金，加速資金週轉。
李山稱，雖然在放款前，青投租賃也瞭解醫院並非資金的實際使用方，而是由祁縣政府統一調動安排資金使用。但是公司也為了增加業務量，而且由政府平臺公司做保證人，項目也相對安全，於是公司也是“睜一眼閉一隻眼”。
王曉也強調，在籤融資租賃合同的時候公司肯定是合規的，需要找祁縣人民醫院院長當面簽字做確認，並在醫院中做合同的簽署工作。但是，他也坦言，即使表面工作合規性很強，但是其實公司也知道祁縣人民醫院融資後資金並非醫院使用。
地方政府通過醫院名義向融資租賃機構融資這一模式，似乎是政府相關部門、醫院、地方城投平臺、融資租賃公司都默認的行業“潛規則”。
違規流向房地產
經記者進一步調查後發現，祁縣人民醫院通過超過20多家融資租賃機構籌措的資金均違規流向了房地產，資金流向均指向了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為祁縣房地產管理所100%控股，屬於祁縣政府管理的事業單位。
李山向記者表示，在後期查祁縣人民醫院銀行流水的時候，發現公司打給醫院的錢最終流向了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上述遠大投資的相關負責人向記者證實了這一真實性。
該負責人稱，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之所以未直接融資，因為該公司資質相對較差，便由縣裡統一協調安排下屬企業籌措資金。而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籌措資金的用途是為了接盤此前祁縣古城東側的一箇舊城改造項目。
“祁縣政府之所以會介入該項目，是因為山西田森集團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在負責開發建設過程中因私自修改容積率等不合規原因退出，因為該舊城改造項目涉及幾百戶回遷戶，為了促進該項目儘快解決，祁縣政府出面由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從山西田森集團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接盤了一個‘爛尾樓’。使用的資金基本都是通過融資租賃機構籌措的資金。”該負責人進一步補充。
該負責人所指的舊城改造項目即目前的祁縣昭餘中心廣場及廣場旁的住宅樓盤。10月17日，記者在祁縣發現，昭餘中心廣場已經成為祁縣城市建設新地標。該廣場底商也已經出租了一部分，部分底商仍然在進行引起企業入駐。
記者從祁縣官網獲悉，3月30日，祁縣縣委書記吳文勝就昭餘中心廣場商業綜合體項目進行調研，副縣長梁小輝、相關單位負責人隨同。文章指出，昭餘中心廣場項目建成後，將集休閒、購物、娛樂為一體，為群眾提供宜商、宜業、宜居、宜遊的“一站式生活”，形成祁縣最具代表性的商業中心。
此外，吳文勝要求，要儘快完善昭餘中心廣場商業綜合體項目外圍的配套設施與人行道鋪設進展情況；加快住宅區、商業區的消防設施、道路綠化等施工進度；各部門要積極協調配合，解決項目推進中存在的困難與問題，確保項目如期完工。
儘管如此，華東地區一位融資租賃機構的高級項目經理對記者稱:“從2017年開始，政府明確了醫院作為事業單位不能違規單獨舉債，因此屬於明令禁止的違規行為，尤其是政府通過醫院名義融資挪用的情況。”
借賬戶還款
關於還款資金來源，上述遠大投資的相關負責人也向記者強調，政府也一直積極協調解決租賃機構延期租賃款的償還安排，積極推動昭餘中心廣場及住宅樓盤的出售。
“目前，昭餘中心廣場商業部門在2018年4月份已經全部出售給祁縣新浙商商貿有限公司，總價值為約3.34億元，已經支付了約1.34億元，剩餘2億元左右尚未支付。此外，住宅樓盤也有部分尚未出售，出售後會作為還款資金。”
值得注意的是，10月17日，記者發現，目前昭餘中心廣場處豎立的名稱為“浙商·中匯新天地”，已經看不到昭餘中心廣場的名稱。
此外，李山稱，此前多筆還款方也並非是祁縣人民醫院直接還款，而是通過祁縣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等公司賬戶代付。不過，只要是祁縣政府相關企業代付，公司也不會考慮其他問題。
對於此現象，上述高級項目經理對記者表示，一般情況下，租賃機構通過售後回租方式給醫院的放款，大部分情況下由政府統籌使用。資金方也很難分辨或者把握資金的去向，只要督促醫院後續能正常還款就好了。因此就產生了通過醫院或者學校名義來融資等行業現象。
“如果資金被政府統籌使用了，醫院沒用直接使用的話。如果政府不還錢，醫院也就不想還款，因此產生了一定的糾紛。”該項目經理對記者補充稱。
地方政府通過醫院名義做融資這一違規行為，財政部曾發佈多個文件明令禁止。2017年以來，財政部對於地方政府違規舉債進行了嚴格的規定和限制。2017年發佈的50號文為《關於進一步規範地方政府舉債融資行為的通知》，該通知明確要求金融機構為融資平臺公司等企業提供融資時，不得要求或接受地方政府及其所屬部門以擔保函、承諾函、安慰函等任何形式提供擔保；87號文指的是《關於堅決制止地方以政府購買服務名義違法違規融資的通知》，要求嚴禁將建設工程與服務打包作為政府購買服務項目。
上述高級項目經理對記者稱，這種做法從2012年開始逐漸普遍起來。因為此前做的一直未發生延期等情況，所以成為融資租賃行業潛規則，並不為其他行業瞭解。
“2017年以來，政府明確了醫院作為事業單位不能違規單獨舉債，屬於明令禁止的違規行為。所以最近一兩年，這種玩法也出現延期等情況，所以，這類型業務逐漸少了些。”該經理向記者補充稱。
10月18日上午，青投租賃王曉對記者稱，祁縣人民醫院已經還款了。但是還款的賬戶並非醫院的賬戶。雖然2019年第三季度的款還了，但是對於該項目剩餘多期的融資租賃款，李山和王曉均覺得仍然是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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