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生活週刊
( 2014年9月29日，張國偉在2014仁川亞運會男子跳高決賽中收穫一枚銀牌 )
“睡一覺醒來就跳過去了”
沒穿上衣，腰腹線條明顯，但不是壯，肌肉長得很“經濟”，黑色的緊身長褲，兩條腿看起來格外修長，田徑中心的訓練場上，這個細高的身影特別突出，熱身之後，他開始訓練。
助跑速度很快，邁著大步子，躍過了標記點之後加速，身體騰空而起，在空中形成了一個漂亮的曲線，很輕鬆地躍過橫杆。
“Yes！”這個名叫張國偉的小夥子從墊子上一躍而起，大喊了一聲，顯得很興奮。“2.3米一次過了。”教練黃建民站在旁邊，眼神一直追隨著張國偉，表情算不上柔和，聽到徒弟的“Yes”，他可能覺得好笑，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下來，向旁人說了一句。
2015年上半年裡，張國偉似乎是終於進入狀態了：4月，2.35米，美國摩聖安東尼奧學院接力賽男子跳高比賽冠軍；5月，2.38米，國際田聯鑽石聯賽尤金站亞軍；6月，2.36米，鑽石聯賽奧斯陸站冠軍。張國偉這個名字開始頻繁出現在體育新聞上，關注跳高的田徑迷開始猜想：他有可能給中國跳高帶來什麼樣的驚喜？有可能超過朱建華的2.39米嗎？從現在的勢頭來看，似乎只要他朝著這個方向，再繼續往前一小步就能實現了。
( 張國偉的日常訓練 )
但張國偉已經想了快10年了。確立這個目標的時候，他還是縣城體校的小男孩兒，剛剛跳過了2米的高度，蓬萊體校的教練徐建令和他提到了朱建華這個名字，這個曾經給全世界驚喜的中國跳高運動員，連續三次打破男子跳高世界紀錄，1984年，以2.39米的成績創造了歷史。在此之後，中國跳高再沒有達到同等級的輝煌。15歲的張國偉的口氣不小，他想比朱建華多跳1釐米，跳到2.40米。
張國偉當時的天真來源於“容易”。徐建令第一次發現張國偉是在一場足球比賽上，作為一個基層教練，他每年都要招收新的學生，在田徑場一邊訓練，一邊也看看周邊足球比賽上有沒有好苗子。張國偉是一下子就吸引住他的那種孩子，全場20多個人裡，他的身高並沒有多麼突出，但身體在運動時的狀態非常好，雙腿修長，“腳後跟不著地，用前腳掌走路，這說明踝關節非常有力量”。
徐建令每天都來看他踢球，一連觀察了幾周，終於打聽到了張國偉的親戚。張國偉的父母都沒有從事體育的，只有他的大爺和體育沾點邊兒，在職工業餘籃球隊打過球。徐建令特別珍視這個好苗子，先去找了張國偉的大爺，打探家裡的態度。張國偉的父母很支持，他們也沒有規劃好孩子的未來，既然體育是一個機會，如果他喜歡，就放手讓他試試吧。
但對於張國偉自己來說，選擇體育的決定算不上認真，他對體育沒有什麼強烈的感覺，出於一個孩子的調皮，“可以不用上課，就去玩兒唄”。徐建令覺得他適合的項目是跳遠和三級跳，他也有點新鮮感，就開始訓練這兩個項目。幾周之後就是蓬萊市的運動會，剛剛進入訓練狀態的張國偉表現還算是不錯，三級跳拿了第一，但跳遠沒拿到名次。
等到跳高比賽結束的時候，徐建令把來張國偉找來，讓他試試，只是隨便跳跳，不記入成績。當時張國偉還沒有練過跳高，憑著記憶力助跑、起跳，超乎所有旁觀者的意料，他很輕鬆地，1.71米一次跳過。那次的運動會，1.75米的成績能拿冠軍，張國偉隨便這麼一跳，能拿第二。“瞎跳的，不會。”他也挺驚訝，樂了。
徐建令沒有想到這無心插柳的一個主意，發現了一個跳高方面的天才，很激動地給張國偉換了項目，開始指導他練習跳高。張國偉對跳高產生興趣源於自信的增長，最初，他是“混著”的態度，也許是真的天賦異稟，他發現自己沒有刻意努力就越跳越好。“三堂技術課，第一堂跳了1.75米，第二堂跳1.80米，第三堂就1.85米。”張國偉說，那種樂趣來源於“今天又進步了，別人一兩個月、一兩年都突破不了的高度，我睡一覺醒來就跳過去了，我喜歡那種突然就進步的感覺”。
“再練不出來就算了”
張國偉在縣裡的體校練了一年，成績和身高都在快速增長，徐建令特別高興，感覺這個徒弟就是為跳高而生的，張國偉很快就跳過了2米大關。教練給他講了朱建華的故事，他聽得心潮澎湃，把朱建華作為自己的偶像，對跳高的態度也開始認真起來。
2007年的一次省內比賽上，張國偉以2米的成績奪冠，省隊的教練發現了他，徐建令希望他去威海基地，跟著省裡很有名氣的田徑教練孫麗娜繼續訓練。對於16歲的張國偉來說，好像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這個機會，進入省隊，應該是他接近目標的路徑。
但是到了威海基地，一切都再沒有以前那麼隨便，不可能“隨便跳跳”，運動員得出成績，他開始知道有壓力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是有長達兩年的時間，張國偉進步很慢，當時隊裡的重點是培養相對更成熟的運動員，小隊員不是重點，他就跟著練，一直在1.90米到2米之間徘徊，遠遠比不上之前跟著徐建令時候的進步速度。他開始擔心：“這麼練下去到底行不行啊？”心裡猶豫著，想回去繼續跟著徐建令練。
“放了一個假回去，再回來就跳了一個2.09米。”張國偉又覺得還有戲，成績終於不再像是被釘子釘住了一樣，開始動彈了。2009年冬天，張國偉跳過了2.20米。當時，國內已經有接近10個運動員跳過了2.20米了，張國偉在心裡盤算一下，自己差不多能排個十幾名。他把朱建華的紀錄貼在了自己宿舍的牆上了，渴望，又不能急躁，反正自己還年輕，剛剛18歲，朱建華是在21歲跳到了2.39米的。
2010年，張國偉出道比賽，只跳了2.10米，他又沮喪起來，也做好了準備開始面對運動員失敗和成功的起起落落。這一年冬天，張國偉跟著教練孫麗娜北上，去北京找了“師爺”張天翔，老爺子頭髮全白了，但在跳高訓練場還是特有精神。冬訓效果明顯，第二年春節一過，張國偉去參加了全國田徑錦標賽上海站的比賽，結果遠遠超過了此前他和教練孫麗娜的想象，2.28米！張國偉跳過去了，他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在墊子上大喊了一句：“我叫張國偉！”不由自主地跳起舞來，他輕而易舉地拿下了全場冠軍，這個成績放在兩年前的十一屆全運會上也是冠軍的水平。
張國偉在訓練中還很少跳過這個高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成功的，除了高興，他也在擔心下一次能不能跳過去。“那個時候技術沒有定型，是不穩定的狀態，這一次是2.20米，下一次就是2.05米，和我自己的性格有關係，比較急躁，愛著急。”
發揮不穩定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張國偉創造過一些讓他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成績，但是碰上一些絕好的機會，也有讓人大跌眼鏡的失誤。2012年3月，大邱世錦賽，資格賽上2.31米，但到了決賽，只跳了2.25米，排名第十；2013年3月，全國室內田徑錦標賽，2.32米，打破朱建華的室內跳高紀錄，但到了備戰已久的全運會上，他又發揮失常，2.20米的高度，跳到了第三次才跳過，最終名列第六。下著小雨的賽場上，張國偉特別失落。隊醫曲曉亮說：“剛出一點成績的時候，他就特別興奮，說‘我覺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運動員’。那個時候我擔心他有點過頭兒了，在他身邊的人能感覺到他的浮躁，訓練不夠紮實，但是和他說也沒用，真正的失敗之後，他還是得依靠自己去調整。”
“那是我走到現在，打擊最大的一次，想著再練不出來就算了。”全運會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張國偉就在威海基地的宿舍裡反思，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邁過這個檻，想過不行就回家，該幹嘛幹嘛。另一邊，國家田徑中心的領導也替他著急，覺得這個小夥子有希望，但是發揮不穩定，想用的時候不敢用。
“我是膽子很大的一個人，覺得自己必須得改變了，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張國偉低落了一段時間，鼓起勇氣給田徑中心的領導打電話，說想去國家隊跟著黃建民教練。
黃建民接到張國偉電話的時候，正在新疆休假，張國偉把他的技術錄像傳給他，希望能給他一個機會。其實黃建民記得這個山東小夥子，2米的身高，身體條件不錯。“我總覺得他不應該是這個水平，挖掘運動員的肌肉能力靠的是技術，教練員能看出來一個運動員的技術和能力沒有統一，不統一肯定會制約他的進步。”
“這麼好的比賽”
張國偉又從威海訓練基地搬到了體育總局的宿舍裡，隔壁住著王宇和張培萌，一個新的環境，周圍都是中國最優秀的田徑運動員，讓他也開始好奇，自己究竟能不能實現那個想了很多年的夢想。
黃建民幹了30年教練，面對張國偉這個已經出了一點成績但發揮不太穩定的運動員，他決定重新確定一套技術。“他這麼高的身材，必須在一定幅度的情況下去追求節奏。”黃建民說，他過去是快節奏小步幅，節奏和步幅是一對矛盾，一般節奏一快，步幅就不可能很大，雖然說只有助跑的速度快才能給起跳點更大的衝擊力，但是除了速度之外，發力的程度也要考慮。“就像是皮條，它裡面貯存的勢能有多少，必須拉滿，放開之後力量才能最大，如果你只是拉到一半，是很快，但是沒有力量，這種快是不可取的，國偉也是一樣，他的步幅是小的，最後一步也小，肌肉力量發揮不出來。”
剛剛開始訓練，黃建民把張國偉的技術拆開，重新組合，像是修一輛車一樣，有些零件打磨，有些零件要換掉。跳高一般有兩個標記點，八步啟動有一個標記點，轉彎的時候再有一個，黃建民做了一個很大膽的決定，他說：“國偉有一個特點，他只要一踩到點位上，就開始加速，我嘗試著把第一個標記點去掉，只留下一個倒四步的標記點，發現他的距離、速度、肌肉的放鬆程度都達到了不錯的狀態，跑得更開闊、自信，全世界的跳高運動員裡，他應該是唯一一個這麼做的。”
進入國家隊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張國偉覺得自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總結起來，他沒有在全運會之後放棄，打了那兩個重要的電話，還是走對了一步。“2013年對我來說，我學會了怎樣給自己爭取機會，學會怎麼邁出那一步。2014年是對我技術的重新認定，2015年就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張國偉開始頻繁地參與國際、國內的跳高比賽，並且享受其中。他說：“我的性格和慾望都更渴望比賽。比賽就是可以表演了，那就是你的舞臺。”美國的一場室內邀請賽，主辦方問他喜歡什麼歌曲，到他比賽的時候放給他聽。“我說什麼high放什麼。”他最喜歡的國內比賽是“鳥巢”挑戰賽，能感覺到很好的田徑氛圍，他一連說了幾個“這麼好”：“這麼好的觀眾，這麼好的比賽，為什麼不多一點呢？”
每次進場，看到看臺上的觀眾很多，密密麻麻地坐在遠處，大聲給運動員加油，他就開始興奮，手腳忍不住地抖，他現在已經能夠區分出來緊張和興奮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所有的興奮都想在賽場上爆發出來，如果跳出了一個不錯的成績，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表現自己，脫過上衣，朝看臺大喊過，跳過“騎馬舞”，之後再問他，他大部分時候不記得自己都做了什麼動作。
黃建民有時候覺得他慶祝時的“幅度太大了”，讓他注意一點，他已經是被寄予厚望的隊員，一舉一動都被關注著，大家希望他能讓中國跳高再回到國際一流的地位。從更長的時間座標上看，跳高是中國最早實現突破的田徑項目，五六十年代的女選手鄭鳳榮，六七十年代的男選手倪志欽，都曾破過世界紀錄。80年代，朱建華3次打破世界紀錄，讓中國跳高進入一個輝煌時代。但在此之後，中國再沒有能和朱建華相提並論的運動員。
而橫向上看，現在的中國跳高和世界最高水平還有一點距離，已經跳過了2.40米的運動員們也正在接近創造於上一個世紀的世界紀錄，烏克蘭運動員邦達連科、卡塔爾的巴西姆、俄羅斯的烏霍夫等，這些世界跳高第一集團的運動員們正在比拼，誰能超越1993年古巴人索托馬約爾創造的世界紀錄：2.45米。
有人說跳高是一項失敗者的運動，運動員每成功地跳過一個高度之後，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新的高度，直到跳不過去為止，每一個人都在和自己較勁，突破自己的極限。張國偉倒不喜歡從這個角度去看待跳高，他喜歡面對未知的感覺。“每一次起跳之前，過不過都是一個未知數，然後不停地調整自己的狀態，過不過就是那一瞬間，人落到墊子上，杆沒有掉下來，那種感覺非常好。”
跳高是張國偉現在唯一想做好的事情，他不敢鬆懈一步，從進了省隊到現在，他堅持著每天泡腳，早睡早起，自律得讓周圍人覺得他有點強迫症。他之前省隊裡的幾個朋友，有些從商了，有些搞後勤了，只有他此刻還在田徑場上，備戰世界最高水平的比賽。“國內有很多高手，我感覺我挺有福的，好多運動員身體素質比我好，都沒像我一樣有這個機會。”張國偉說。
（文 / 阿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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