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薄待,死後厚葬---農村老人靈魂安放何處

生前薄待,死後厚葬---農村老人靈魂安放何處

菊老太的新墳在她丈夫的邊上,她比他遲來了差不多三十年。

入土之前,菊老太的棺材在三十八九度的熱天裡擺放了三天三夜。老太若有靈,定不能忍受蒼蠅在她的壽木上盤旋,蛆蟲在身體裡繁殖。

她一生體面,清醒的時候從來都是乾乾淨淨的。


丈夫死後的第十五個年頭,菊老太的兒子建軍就在主屋旁邊給她騰了一間房出來,那房原本是堆放煤球柴火的。兒子的理由是,家裡小孩多,怕吵著老人。

人一老,就怕冷清,一冷下來,就覺得離冰冷無情的閻羅王不遠了。

到吃飯的時候,兒子就會端飯送菜過來,直到那天兒子摔了腿。下雨天,兒子被幾米長的路上的青苔泥膩給滑倒了。兒媳婦春霞在屋前指著天罵---老了就要禍害人。

菊老太的身體硬朗,七十六歲的時候,還能生火做飯。同齡的人不是早見了馬克思,就是痴痴傻傻躺在床上,跟活死人沒什麼兩樣。老太起先燒的煤球,煤球燒光了很長一段時間也不見送煤的過來,她就用柴火。

屋子裡一天到晚烏煙瘴氣,沒幾時空氣是乾淨的。

每天一日三餐是菊老太的人生大事,對付完肚子,她還有大把時間。

人一老,時間一分一秒就得數著過。

菊老太坐在門前看大雞們爭食打鬥,哪隻雞是常勝將軍,哪隻雞從來都是手下敗將,菊老太瞭然於胸。而門前一天開過去幾趟車,她比誰都清楚。從前菊老太看孫兒孫女在屋前嬉戲,這幾年,孫子也生了孩子,若能歸個圓,好歹也是四世同堂。

老太的重孫子不敢靠近她。才幾個月的時候,孫子抱著孩子過來柴房,還沒近人,本來熟睡中的嬰兒居然放聲大哭,手腳僵硬地撐開。春霞聽到哭聲,急火火趕過來,抱走了嬰兒。

嬰兒那晚發了燒。

春霞在堂屋裡高聲罵兒子---一屋子的死人氣,你抱過去圖晦氣。孫子沒有吱聲,只是再也沒有帶孩子來過。

菊老太聞得到自己身上有一股朽味,腐朽是和死亡畫上等號的。她想起當年自己的老母親死之前從乾癟的嘴巴里呼出的那種渾濁沉重的氣味,帶著死亡的宣告。

八十五歲的時候,菊老太終日收拾得整齊的屋子終於跟她的思維一樣混亂了。好在還能勉強自己做飯---一日做一頓,一頓吃三餐,成了菊老太的生活全部。


孫子又生了個兒子,把菊老太的兒子喜得大擺宴席。菊老太在隔壁聽著那邊客來客往,堂客們逗孩子的聲音不絕於耳。有人要請菊老太這個太奶奶坐前席,菊老太的兒子擺擺手說,這邊忙,等會送點菜過去。

菊老太還沒完全糊塗,她記得應該給重孫一個紅包。拄著柺杖的老太顫巍巍走到後院廚房,找到兒媳婦,遞過去一個毛了邊的紅包,那紅包是侄孫女去年中秋節塞給她的。

春霞起先沒看到老太袖子裡掖著的紅包,老遠見著人來就耐煩擺手,臉拉得跟豬腰子一般長。見到紅包後臉色稍微舒緩,只是依舊不耐煩,你先回去,在這擋著礙事。

人一老,就特別礙事。當年,菊老太也是裡裡外外一把手,養活了六個孩子。

菊老太只有一個兒子,五個女兒,女兒們都跟在城裡給自己的孩子看孩子,祖祖輩輩,這樣輪迴著。按照習俗,兒子負責菊老太的養老送終。偶爾回鄉,女兒們過來幫著買點吃的,幫著搞下衛生,其他,遠水也解不了近渴。

在農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一點不假。


菊老太一輩子存了多少私房錢,誰也不知道。她的錢既不委託誰保管,也不存銀行,而是滿屋子裡亂塞,腦袋一糊塗,她也不記得到底塞哪裡了。幾時鈔票不小心翻出來,卻是給老鼠咬去不少。

老太八十六歲生日剛過完兩天,就跌了一跤。人一老,就怕摔跤。這一跤,彷彿是閻王派來的小鬼使的奪命絆子。老太躺在床上亂說胡話---我有八萬塊錢......

這句話,春霞和建軍聽到心眼尖子裡去了。春霞趁建軍二姐出門賣菜的功夫,搖著老太問,八萬塊在哪裡。

老太一會指著門梁,一會指著大扁桶,一會指著自己身上。春霞在菊老太身上裡裡外外摸了一通,又在扁桶裡翻找,翻得灰塵四起,正準備搭梯子上樑的時候,春霞聽到了二姑子回來的腳步聲。

老太閉著眼唸叨,我有八萬塊......

八萬塊,你從哪裡攢下來這麼多錢?二姐責怪菊老太胡說八道。

老太太不行了,女兒們都趕了回來,輪流伺候著。春霞和建軍躲在屋裡,幾乎不大過來。他們在細細琢磨慢慢推敲八萬塊的來龍去脈。

菊老太運氣尚可,在眾人耐心耗盡惹得諸神厭煩之前嚥了氣蹬了腿。

菊老太搬到了堂屋,那裡設做了靈堂。

小柴房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通,五個女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站在屋外,看著春霞和建軍忙,這是他們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清掃的結果是發現了五千六百三十一塊六毛,含著早已停止流通的鈔票。這點錢,是不夠的辦一場喪禮的。

做道場的錢,她留了棺材本,先用她的,不夠我們再添。建軍作為兒子開口了。

媽說她有八萬塊。春霞說了這句又蠢又笨的話。

媽一輩子又沒工作,要有,那點錢不過是小輩們逢年過節時給的。棺材本?你不都找出來了麼?三姐口直心快,懟了春霞一嘴。

春霞臉一臊一紅,張張嘴想要說話,建軍瞪了她一眼。

媽辛苦了一輩子,她的葬禮我們要給她辦得風光一點,熱熱鬧鬧地去。建軍拍著大腿說。

現在大家都是兩天兩夜的道場,就按這個規矩來。大姐說。

不行,得三天三夜。建軍堅持。

姐姐們默許了這建議,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給人留下話柄。


喪事辦得熱鬧,該來的人都來了。小孩們並不太明白死亡的意味,或者說他們不大清楚黑盒子裡躺的是誰。他們打開電視,電視機里正在放《貓和老鼠》,貓被沙皮狗一遍遍追著,當老鼠拿出護耳罩時,貓自動把自己給捲起來了。

孩子們看得哈哈大笑,笑貓蠢笨。

春霞端著盤子從屋裡經過,也看到了這一幕,也逗得笑起來,差點顛翻了盤子。

喪事辦得熱鬧又客氣,花了快八萬塊錢。姐弟六人分攤費用。

按道理來說,我這個做兒子的應該承擔老母親的送終費用......建軍開口。

春霞咳嗽了一聲。

不說全部承擔,也應該負責大頭......建軍繼續。

春霞咳嗽了一聲,把臉咳紅了。

我是這麼想的,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那小孫子前不久血管瘤住醫院花了不少錢......建軍開始舉例說明難處。

三姐阻止了建軍,春霞不再咳嗽,豎耳聽著。媽辛苦了一輩子,臨終前我們也沒盡幾天孝,該出的錢我們還得出。不多說,我出三萬。其他你們自己分。條件尚可的三姐手一揮。

建軍最後出了五千。

至於喪禮的禮金,誰也沒提。

春霞看菊老太牌位的臉色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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