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瘦瘦的猴子穿著筆挺西裝，在眾人的唏噓裡，喜笑顏開地迎接他的新娘。
我醉眼朦朧，想起六年級排的那個荒唐小品：女兒國國王文淑，頂著破蚊帳站在猴子面前。猴子熱淚盈眶，單膝跪地雙手顫抖舉起金箍圈，說：“請陛下幫我戴上,我願誓死追隨陛下。
於是他們拜堂成親。
鞭炮齊鳴。
1
小學五年級時，我總拿第一名，猴子總拿最後一名，於是我坐寶座，他坐雅座。
寶座是正中間第一排，老師拿正眼看。雅座是講桌旁設的單座，老師拿斜眼看。所以我們都是入了老師法眼的那類人，是老師特別重視的那類人。
猴子最愛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辦事，他喜歡那種明目張膽的刺激。
所謂事，無非是吃零食加矇頭大睡，鼾聲陣陣時。老師忍無可忍，一巴掌拍醒他，操操眼鏡，大罵：“跟豬似的，站起來，滾出去。”
我們鬨堂大笑，看著他癟癟嘴擦擦口水，東搖西擺地滾出去。
此事之後，我仍坐寶座，他成了後衛，落實了豬的名號。
大家當著他的面叫他猴子，揹著他叫豬頭。這兩個稱呼他都不喜歡，但經過比較，還是比較喜歡猴子。因為我對他說，孫悟空就是隻猴子。
他看看自己的體形，確實跟孫悟空比較神似。恰巧當時《西遊記》承包了大部分衛視，每每一觀，倍感親切。
五年級下學期，班上轉來個女同學，女同學叫文淑，被分配與猴子做同桌。班主任對猴子說：“你不要影響新來的同學。”猴子癟癟嘴，翻兩個白眼。
文淑翻開猴子的作業本，一看名字，媽呀，袁厚。當場笑哭，文淑問：“誰給你取的名兒？”
猴子說：“老祖宗留下的，你不知道，我家是書香門第。”
文淑捂著嘴笑，說：“哦，挺書香。”
文淑又問：“我該怎麼叫你呢?”
猴子拍拍胸膛說：“你得管我叫齊天大聖。”
文淑說：“好的，猴兒。”
2
文淑個子高高，屬於挺漂亮又不高冷的那類，於是得到了班上大部分男生的青睞，他們喜歡管她借橡皮擦，或者乾脆調戲她。猴子癟癟嘴想：一群狗德行。
猴子安之若素不把那群人放在眼裡，後來他才知道有句話叫“近水樓臺先得月”，那些阿貓阿狗都是不足為患的。令他唯一擔心的是，文淑的橡皮擦到底夠不夠用，因為那些阿貓阿狗們借了橡皮從不還。
猴子開始禁嘴，把買零食的錢省下來買了一堆橡皮，偷偷塞進女同學的抽屜。
文淑說：“猴兒，我不能要。”
猴子說：“沒事，就當他們借我的，你實在過意不去就把作業借我抄，這樣我回去就不用捱揍。你看看，你看看，我這屁股。”
女同學害羞地捂住眼睛。
猴子也害羞地提起褲子。
後來，那些男生仍然以借橡皮為由，順手扯扯文淑的長辮子。猴子勃然大怒打了其中一個男生，男生罵他：“你個臭猿猴，關你屁事，老子又沒招惹你。”
猴子咬著牙一巴掌，抽得那男生眼淚鼻血直往下流。
猴子說：“老子不是猿猴，老子是齊天大聖!”
等他打完，我上去拉他，我說：“行了行了，不打了。”
猴子怒火未消，男生半臉鼻血站在對面牙咬切齒雙目赤紅。
有人喊了句“老師來了”。
於是圍觀群眾紛紛撤退，班主任走進來，指指猴子與男生，又指指我，說：“你們兩個，還有班長，出來！其餘的回自己座位上去。”
男生作為傷殘人士，被護送進醫務室；猴子作為犯罪分子，被教育後蹲在走廊寫檢討；我作為班長，姑息養奸助紂為虐，同樣被教育後蹲在走廊寫檢討。
我們相視一笑。
畢竟第一名與最後一名在某些方面是有相似之處的。
我羨慕他的無拘無束，他羨慕我的獨佔鰲頭。
但我們沒有互相棄暗投明。
他總在我考第二名後安慰我，“你多好呀，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不像我永遠倒數第一，也沒人跟我搶。”
3
此事之後，猴子很安分，我們升到六年級，又被分到同一個班。
六年級元旦匯演，隔壁班自編了支舞叫《珠穆朗瑪》，猴子說：“珠穆朗瑪算個球，能蹦出來孫悟空嗎？”
他提議我們班排個小品，由《西遊記》中途經女兒國的故事改編，老師聽後，搖搖頭說：“不行，太荒唐。”
我屢次上書，說了些冠冕堂皇的廢話，什麼“素質教育”、什麼“創新”、什麼“敢於再創造”，以至於我後來正兒八經說事時，總有人說我打官腔，我想都是在那時培養的。好在結果是好的，終於打動老師，小品得以順利編排下去。
文淑出演女一號，女兒國國王。
猴子終於成了孫悟空，我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出演唐僧，被他打過的那個男生飾演沙和尚。
我問他怎麼不讓男生演豬八戒，猴子說：“豬八戒吃喝嫖賭抽，樣樣都精通，讓他演豬八戒，不是便宜他嗎？得讓他當沙和尚，總有挑不完的擔子，使不出的怨氣。”
我聽罷，頓覺猴子心思縝密言之有理，默默豎起大拇指，讚歎：“人才啊人才，大聖啊大聖。”
豬八戒一角交給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生，大耳男生目睹猴子一舉滅了沙和尚的氣焰後，對猴子頂禮膜拜，他是第一個叫猴子“大聖”的人。猴子聽後，賞賜他大把零食。於是很多人為一飽口福，紛紛叫他“大聖”。畢竟叫人不會少塊肉反倒會多把零食，這種不虧本的買賣，打小就無師自通。
我們彩排很多次，以為輕車熟路，但正式出演那天，看見臺底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內心慌亂，二師兄把詞忘得一乾二淨，沙和尚挑擔子挑得雙腿顫抖。
猴子急得不得了，操了棒子就打，一邊打一邊罵：“你個呆子，就知道吃，師父被妖怪抓走了，知不知道！還有你，沙師弟，能不能把目光放長遠點，別成天守著個破擔子，值幾個錢啊？你看看，你看看，師父又被妖怪抓走啦！”
臺下鬨堂大笑，他們以為我們就是這樣排的。
因而臨時冒出個妖怪，把我抓去見女兒國國王。
女兒國國王文淑貌美如花，頭上纏著爛蚊帳，我抖抖破窗簾布，畢恭畢敬參見國王。我傾慕國王，想追求她，但我不敢說出口，我飽讀詩書深知“朋友妻不可欺”，更何況是徒弟的妻，我更加不可欺，否則亂倫，說出去不好聽。
文淑問：“怎麼不見大聖？”
我說：“我是他師父，他的義務是保護我，他就是我一跟屁蟲，見不著我他心裡慌，我來了，他馬上也就來了。”
我話沒說完，猴子就來了，舉著鏽鐵棒大叫“妖精！”
我慌忙攔住他，說：“悟空，你最近是不是眼睛不舒服，得了白內障？這是女兒國國王，不是什麼妖精。”
猴子馬上羞澀一笑，撓撓頭，收了鏽鐵棒，他朝我擠擠眼，我很自覺地出了門。
臺下有人喊：“錯啦錯啦，該唐僧留下。”
我心想，唐僧留不留下，不是你說了算，看熱鬧就看熱鬧，還插什麼嘴？
猴子跟國王拜堂成親了。
臺下又有人喊：“孫悟空都成親了，誰護送唐僧去西天取經啊？”
唐僧去不去西天取經沒那麼重要，猴子才是這部戲裡的主角，而我只是個配角。
4
猴子因為此事名噪一時，齊天大聖與女兒國國王喜結良緣一事，成了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猴子說他五年級見到文淑時，就喜歡上她了。我想，這他媽才是早戀啊，小學五年級，我只知道爭第一。
所以喜歡一個人，是不分年齡段的，剛記事時，老時……
猴子曾在小學五年級為文淑打架，打完後，文淑被調到與我當同桌，猴子仍然是孤孤單單的後衛。
文淑成績並不好，我一同幫文淑與猴子補課，猴子從不學，說：“我的目標是永遠倒數第一，讓別人都沒壓力。”
文淑說他不求上進。
猴子說：“其他事都好說，除了學習這件事。”
文淑說：“你這樣，我們很難上同一所初中。”
猴子撓撓頭說，那行。
六年級時，我們仍然同班，在元旦時演了個荒唐的小品。
5
初中時，猴子跟文淑考上同一所學校。
我去了師資力量相對較強的中學。
那年頭沒有手機，只能靠書信往來。
我吐槽學校食堂的飯菜難吃，住宿條件差等等，他提的最多的是文淑怎麼怎麼樣。
猴子喜歡文淑，我一直都知道，但他不敢表白，他覺得自己配不上文淑。
猴子所讀的初中很混亂，大多數人都無心學習，泡妞打架是常事。
猴子沒有自立幫派，也沒有委身成為別人的馬仔。他只想靜靜守在文淑身邊，無慾無求。
直到有一天，有人衝進猴子的宿舍，大喊：“文淑出事啦！”
猴子一腳踢翻洗臉盆，從床底下扒出鋼管，急匆匆地往事發地點趕。
文淑被一群男生逼到廢舊的儲藏室，猴子操起鋼管懟了其中一人，結果寡不敵眾，被反剿在地上拳腳相加。文淑跑去護他，不料被一個男生失手打到，凳子穩穩落在文淑頭上。
文淑血流不止，當場昏厥。
旁邊的男生嚇到，慌忙散場。
文淑醒後，除了猴子，誰也不認識。
6
從那天后，猴子與文淑雙雙退學，音訊全無。
我不知道他們過得怎樣。
直到高三時，猴子終於聯繫我，我很興奮，從學校偷跑出去，參加了一場婚禮。
婚禮在小鎮上舉行，依舊瘦瘦的猴子穿著筆挺西裝，站在彩旗飄揚的巷子口，滿面春風。
十桌酒席，街坊和親朋。
酒席間，難免聽到閒言碎語。
在眾人的唏噓裡，猴子喜笑盈開自顧點上鞭炮，迎接他的新娘。
新娘文淑從轎車裡下來，美豔動人，但目光呆滯。看見猴子，她迫不及待地從車上跑下，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穿著高跟鞋。
她的眼裡只有猴子。
她沒有傻，只是換了種方式來看待這個世界。
她比我們任何人都看得透徹，比我們任何人都明白是非。
我醉眼朦朧，想起六年級排的那個荒唐小品，女兒國國王文淑，頂著破蚊帳站在猴子面前。猴子熱淚盈眶，單膝跪地雙手顫抖舉起金箍圈，說：“請陛下幫我戴上，我願誓死追隨陛下。”
於是他們拜堂成親。
鞭炮齊鳴。
我提著酒往新房裡躥，與猴子各取一瓶，碰碰，一口乾掉。
我說：“齊天大聖，恭喜你！”
猴子笑笑，說：“我哪是什麼齊天大聖？不過是隻猴子。”
我無法明白這其中的含義，我不懂他的辛酸，不懂他這些年所承受的壓力，所以我只能默默地喝著他的喜酒，從午時喝到深夜。然後轉身離去，淚流滿面，攔輛車回到那如同深牢一般的學校。
7
我沒勇氣，不如猴子，不敢直面許多事。
我總在是是非非中活著，在別人的喜怒哀樂裡活著。
活成一個配角。
而猴子永遠是這個故事裡的主角，永遠是那個光芒耀眼的齊天大聖，那個為愛奮不顧身的齊天大聖。
不管世事滄桑,不管人來人往。
我只願你幸福終老。（作品名：《我不是齊天大聖，我只是隻猴子》,作者：張藥。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點擊右上角【關注】按鈕，第一時間看更多精彩故事。
閱讀更多 故事醬子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