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明。绿草茵茵，细雨纷纷。我采撷一束四月的花朵，怀揣对奶奶的绵绵思念，从黄河之滨来到湘江之畔。思念落入江水，如清澈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江水缓缓地，轻轻地流过，生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奶奶。那年那月的生活场景，一幕幕、一帧帧鲜活起来。
（一）老照片的记忆
我的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奶奶在我心中是一张泛黄照片上的模样：明眸如水，古典端庄，如浔阳遗韵里走出的女子。只不过她怀抱的不是琵琶或团扇，而是我的父亲。并排坐在她一侧的是我爷爷。
这张老照片的场景是民国时期的，我一直觉得那不是在爷爷奶奶家中，而是30年代某个照相馆的布景。一个鼔状的桌子，上面有一架老式钟表，时间停留在12点零5分。瓷瓶里插着牡丹，一套看起来十分精美的茶具。很奇怪的是，桌子前面很醒目的位置摆着一个痰盂，大约是那个年代时髦的物件吧。
奶奶和爷爷分别坐在桌子两边，完全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奶奶穿着喇叭袖口镶着蕾丝花边的丝绒旗袍，齐刘海，小脚，长筒袜。爷爷身着长衫，圆口皮鞋。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儒雅斯文，俩人看起来甚是般配
。这张老照片镌刻着我对奶奶和爷爷最原始、最长久的记忆。
（二）幸福之家的不幸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柔美、娴静的奶奶是湘江畔大户人家的闺秀，读过私塾，识文断字，写得一手娟秀的毛笔字。奶奶在最美的碧玉年华遇到了最好的爱情，凤冠霞帔嫁给了门当户对爷爷。
爷爷毕业于清华大学，就职于上海一家银行。他们的家境优渥，生活中不乏“赌书消得泼茶香”的乐趣。爷爷是才华横溢的书生，奶奶就是那红袖添香的玲珑女子。他们闲来看花枝，听鸟语，弄笙箫，吟诗作画。
爷爷读书写字，奶奶就静静地坐在旁边，低着头把风花雪月绣遍。偶尔抬头，两人相视一笑，都是贴心的懂得。这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刻，该是一对怎样举案齐眉，执手相看两不厌的神仙眷属啊。
不幸的是，幸福如夜空中绚烂的焰火，昙花一现，便无影无踪。奶奶偏就印证了“情深不寿”和“红颜薄命”之说。1948年爷爷乘坐的江亚轮从上海前往宁波，途中爆炸沉没，罹难人数高达3000余人。这是泰坦尼克号事件的两倍，举世震惊。在中国第一大海难中，爷爷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葬身冰冷的海底。
在泰坦尼克号沉没的生死攸关之际，杰克和露丝的爱情得到了升华，那一刻满天繁星见证了他们的生死诀别。爷爷在随江亚轮沉入海底时，奶奶在千里之外的家中只觉得眼皮不停地跳。杰克扶着木板在北冰洋寒冷刺骨的海水中永远睡去，露丝答应了杰克，她要开开心心活下去，等将来儿孙满堂。而爷爷没能给奶奶留下只言片语，奶奶也没有给爷爷任何承诺。
（三）柔弱却刚强的她
我不敢想象奶奶听到这个惊天噩耗时，是怎么样的痛不欲生。玉折兰摧，幸福戛然而止。奶奶的幸福时光那么短，孤独的日子却又那么漫长。奶奶与残灯相伴，坚强地活下来了。爷爷去世时，奶奶不过20多岁，正是花样年华。爷爷走后，家境渐衰，很多人提亲，但都被奶奶回绝了。她一直没有改嫁，独自守着爷爷的家。
奶奶柔弱的身躯蕴含着坚忍不拔。爷爷过世后，她放下少奶奶的身段，咬着牙，用绣花研墨的纤纤玉手，洗衣、劈柴、做农活，操持着破碎的家。她倾尽心血，把爷爷留下的一双儿女精心养育成人。她不卑不亢，勤劳坚强，受到族人的敬重。在大家的保护下，奶奶平安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
父亲少年从军到了西北，与母亲成家后，把奶奶接到了家里。岁月没有磨去奶奶的优雅。听妈妈说，奶奶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衣服整洁，待人彬彬有礼。奶奶除了做家务，总是安安静静坐在窗前，面容安详，像画中之人。其实，在奶奶心里，爷爷一直都在。
奶奶是无数中国传统女性中极普通的一个。在她身上却富集了中国传统女性贤惠、勤劳、俭朴、内敛、忠贞的所有品质。对于她来说，嫁了就是一生，爱了就是一世。她的幸福就是丈夫的赞许，尽管那目光在万水千山之外。她的快乐就是儿女的欢喜。她不能让儿女受一丝委屈，再苦再累也自己一肩挑。
（四）魂牵梦萦的祖孙情
我出生以后，奶奶格外高兴，脸上总是带着慈爱的微笑。妈妈说我是早产儿，孱弱如猫。不管我睡得有多熟，只要轻轻往床上一放，马上就会惊醒，接着针扎了似的厉声哭闹。每当奶奶抱着我，我总是在她怀里睡得最香甜，多少个夜晚奶奶就这样抱着我，一直到天亮。
那年月运动一个接一个。奶奶因怕自己的家庭出身秧及父母，她执意要独自回老家。父母百般挽留，奶奶还是坚持要走。临行前奶奶抱着我泪水涟涟，她最是舍不下我这孙女。奶奶回到老家后，隔三差五就会给父母亲写信，每次都会问及自己痛爱的孙女，千叮咛万嘱咐，让父母亲一定照顾好我。
奶奶那一去就永远走了，她50多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心痛至今：“你奶奶苦了一辈子，从没享过一天儿孙的福”是啊，奶奶所经历的苦难，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她因了爷爷的爱无怨无悔，用柔弱的身躯独自承担了全部家务和抚养子女的重任。
奶奶的一生，妥帖地将再也见不到的人安放在一颗心里，每一步都走得笃定从容。如水的女人云过雨过笑过哭过之后，就那样轻轻地走了。她一定见到了等她念她许多年的爷爷，从此他们在寻常风月，相依相伴，光阴柔软，相宜静好。
帘卷西风的日子，已是岁月中的云烟。今夜无星无月，在柔和的灯光下，踏血而来的生命悄然绽放。黄河畔长大的孙女半蹲在您面前。凝视着照片上奶奶年轻姣好的面容，我有种穿越的感觉。我看到美丽的奶奶金莲轻移，从湘江边款款走来。齐刘海，丝绒旗袍，面容姣好，神态安详……
5年前，我陪父亲回老家。在奶奶的墓前，80多岁的父亲涕泪横流。爷爷的墓在大海，奶奶的墓孤零零在山坡上，他们相隔了千山万水。我们一起给奶奶烧纸叩拜。我在心底默默说：奶奶您放心吧，您的子孙都很好。我会像您一样坚强。泪，流淌在心底，微笑着面对所有的不幸。我会一直走下去，即使一步一步祼足走在炭火上也终不放弃！
奶奶，我湘江边的奶奶，今夜，请伸出你温暖的双臂，再次拥我入怀吧，让我在您的怀里枕着湘江的涛声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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