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政治評論員的孔夫子

孔子作為偉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被世人所熟知。在一般人的眼中,他似乎是一個老學究,自己研究學問的同時再教幾個學生,順便收點補課費(束脩)。他又像一個推銷員,在各國推廣自己的產品。不過,這些產品不是實物,而是一些治國理念,活像今天知識付費類的網絡虛擬產品。雖說是推廣,但普通人卻消受不起這些產品,只有VIP客戶——春秋時期各諸侯國的國君才是孔夫子的潛在目標。孔子費力去推廣這些產品,並不是為了錢:但凡有國君能試用一下,而且客戶體驗還不錯,孔子一定會倍感欣慰,莞爾一笑的。當然,也不能說孔夫子視錢為糞土,畢竟他老人家有言,如果能賺錢,自己當個城管也不是不可以的。

“富如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這句話出自《論語·述而》。所謂“執鞭之士”,據程樹德所撰之《論語集釋》引用《地官·司市》中“入則胥執鞭度守門”這句話作解。楊伯峻《論語譯註》則直接譯為“市場守門卒”,其職權大體上類似今天的市場監督綜合執法人員。


作為政治評論員的孔夫子

孔子像

以上種種都只不過是人們的刻板印象罷了。其實,孔子也是多面的,他有許多身份並不被人們注意到。筆者近來讀書,發現孔夫子有時候很像電視臺裡時政欄目的特約評論員。他對於政事之評論,人物之臧否都可謂鞭辟入裡。現在就來看看孔子是如何評價管仲的。

在孔子的眼裡,管仲器量狹小,絕非大材。管仲主持齊國的政務,從百姓身上收取了大量的市租,而這些錢中的一部分到底進了誰的腰包,其中就有很多貓膩了。此外,管仲因人而設官,明明有些機構可以精簡合併,讓一人兼職即可,但是,管仲還是給手下的人每人安排了一個領薪水的職位。這樣做無疑會增加財政支出,降低行政效率。更為嚴重的是,管仲私下裡非常喜歡講排場,甚至常常在家中僭用國君的禮制,這在講尊卑的孔子看來,是一個很大的汙點。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引自《論語·八佾》)


作為政治評論員的孔夫子

管仲像

不過,儘管如此,面對於管仲的政績,孔子卻不吝溢美之詞。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引自《論語·憲問》)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引自《論語·憲問》)

子路和子貢曾分別當著孔子的面質疑管仲的政治操守,認為他是反覆無常的不仁之人:公子糾被齊桓公殺死了,管仲不能像召忽那樣為舊主死節,反而投入了原來的政敵——齊桓公的懷抱。果然是新人勝舊人,正如《紅樓夢》裡說:“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孔子卻不認同這種評價體系,他肯定了管仲的尊王攘夷大業:在華夏文明體系內,試圖建立一種以齊國為主導的新的國際秩序;對於異族,則武力驅逐,防止“以夷變夏”,被異族文明同化。孔子的見解無疑是深刻的,春秋時代,周天子已缺乏政治號召力,諸侯之間互相攻伐,舊的政治秩序漸趨解體,而新的政治秩序尚待形成,新舊之間就出現了無秩序的空白。我們都知道有秩序總是好過無秩序。因此,孔子雖未必認同管仲提出的以齊國為主導的政治新秩序,但由於秩序本身能為百姓帶來福祉,孔子還是樂見其成的。

從評論的整體可以看出,孔子臧否人物能把私德從政治人物的政績中剝離出來。這種抓大放小的分析方法體現的是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此外,孔子的政治評論著眼於民眾的福祉,如果政治人物能為普羅大眾帶來切實的利益,則他的功業就值得肯定。

試問,孔子怎麼會具有如此獨到的眼光呢?其實,仔細分析孔子的履歷,你會發現,孔子也是混過政治圈的人,曾官至魯國的司寇並代理國相。像孔子這樣深度參與一個諸侯國的中樞政治,這在春秋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中是很少見的:老子只在周王室的圖書館當過小官(守藏室史);莊子僅僅做過宋國的漆園吏,;孟子一生都在周遊列國;荀子到齊國當過大學校長(祭酒),到楚國當過蘭陵令;韓非雖然得到秦王的賞識卻沒能參政。只有法家的商鞅(在秦任大良造)和兵家的孫武(在吳國任將軍)在履歷上可以和孔子比一比。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引自《史記·孔子世家》)

作為政治評論員的孔夫子

四部叢刊本《史記》書影

據今人測算,春秋時期,魯國的領土面積大約有三萬平方公里,和今天的比利時大小差不多。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孔子的職權範圍相當於今天的比利時的代總理。

作為政治評論員的孔夫子

魯國領土範圍


作為政治評論員的孔夫子

比利時的領土範圍

魯定公十六年,孔子代理魯國國相,下車伊始,便以亂政之名誅殺少正卯,可見孔子是個有霹靂手段的人,絕非埋首故紙堆的老學究。

那麼,問題又來了,既然孔子有非常豐富的政治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為什麼還是四處碰壁,“累累若喪家之狗”?

原因有二:其一,孔子的政治理念不符合時代潮流。春秋時代,是一個無秩序的時代,因為舊秩序解體,新秩序尚在醞釀。孔子看到了無秩序的問題,但他開出的藥方是讓各諸侯國恢復到周代的舊秩序中,這無疑是退步的歷史觀。

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引自《論語·八佾》)

其二,孔子缺乏權謀和政治運作的手段,因此,他雖有政治才能卻不得其位。

孔子的這兩點不足,都被法家和縱橫家彌補了。

法家強調變革,商鞅在秦國推行變法,首先打破的就是因循舊俗。

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湯、武之王也,不修古而興,夏殷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禮者未足多恃也。(引自《商君書》)

戰國時縱橫家張儀,為秦國四處奔走,進行政治遊說,助力秦國的統一。

作為政治評論員的孔夫子

毛澤東讀古籍的書批中直言“儒術偽耳”,肯定了縱橫家的政治運作能力

自漢武帝之後,封建統治者就更為聰明瞭。他們不再獨尊儒術,而多采用外儒內法,王霸結合的方法治國。對這一點,漢宣帝早已言明。

皇太子柔仁好儒,見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繩下,常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嘆曰:“亂我漢家者,太子也。”(引自《資治通鑑》)

太子勸宣帝任用儒生,宣帝不聽,並且一針見血地指出儒生好發議論,喜歡厚古薄今。可見,只有統攬全局的人才能看得更清楚。

作為政治評論員的孔夫子,能夠對紛亂的政局有清楚的認識,這是常人所難及的。不過,孔子面對病症所開的方子,明顯是藥力不足。

《論語集釋》 程樹德著

《論語譯註》 楊伯峻著

《史記》 司馬遷編著

《資治通鑑》 司馬光等編著

《商君書錐指》蔣禮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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