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新疆》木壘河之第五章《撿回個二傻子-吉布庫過來的傻子》

書名:木壘河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在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著彈冬不拉、敲手鼓、唱京戲、吼秦腔的人們。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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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壘河之第五章《撿回個二傻子-吉布庫過來的傻子》

“你慌失個啥呢?一個丫頭家家的!”魏宗壽瞪了冬梅一眼。“去給你媽說,讓她弄些個熱水,讓這娃好好洗個澡。再給你嫂子說,讓她把你哥的衣裳找兩件。”

“噢!”冬梅答應著嗵嗵地跑開。“媽——媽——我大讓你弄些個熱水呢!”

魏陸氏從伙房裡探出頭望了望,也顛著小腳走過來,看看譚二傻子,又躬下腰,“娃,你叫啥?”

二傻子聲音囁嚅地說:“二……二傻子……噢,不是!叫……叫譚……二柱子。”

一家人又忙活了半天,等到魏陸氏把二柱子領到飯桌前時,二柱子已經是一個清清爽爽、眉清目秀的男娃子了。

二柱子忐忑地、怯怯地吃了飯,站起來,退了兩步,又上來把自己的飯碗收了,退到屋門口,慢慢地圪蹴在門邊。

那天晚上,魏嘯才回來,在被窩裡,汪秀英說了他大收留二柱子的事。魏嘯才哼了一聲,轉過身徑自睡去。

二柱子在魏家安頓下來了。

到魏家後,二柱子包攬了放羊餵馬飲驢等原本由魏嘯才承擔的一應雜活。從他到魏家的第二天開始就是這樣。每天天剛矇矇亮的時候,他就從炕上爬起來,揉揉眼睛,麻利地穿上衣褲蹬上鞋子,去給牲口添頭遍草。然後到井臺邊扳著轆轤絞水,倒在井臺邊的木水槽裡。木水槽是一個完整的大木頭墩子鑿成的,足有丈把長。二柱子絞動轆轤的動作和他的年齡有點不相稱。瘦小單薄的身子,倒像是被轆轤拽著搖晃著。他抿著嘴,腮邊的肌肉微微鼓起,黑亮的眼裡隱現出一絲堅忍。絞幾下停下來歇息一下,喘口氣。等他往木水槽裡注滿了水,站在水槽邊稍事歇息後,彎下腰,掬一捧清涼冷冽的井水撩在臉上,手隨著撩起的井水在臉上快速地搓抹幾下,又掬起一捧水。如是幾下,臉上就泛起一層潮紅。直起腰,長長地舒一口氣,甩甩手上的水漬,走進牲口棚圈,放出牲口飲水。等他拿起掃把清掃院子的時候,魏陸氏和汪秀英才走出房門。這婆媳倆總像是約好了一般,幾乎是同時從兩個房門裡邁出來,在院子裡撣撣衣服,抬手抿一抿頭髮,然後相跟著走進廚房。過不多久,隨著廚房裡“呱嗒呱嗒”的風箱聲,屋頂的煙囪裡便會有一股股濃淡相間的炊煙冉冉升起。二柱子清掃完院子,幹完了一應雜活,就兩手摟著膝蓋,倚坐在院子中間的矮牆下,眯起眼,望著遠處的雙疙瘩山。雙疙瘩山秀美挺括覆著厚厚的積雪,更遠處是墨綠的森林。清幽的天空散著幾朵白雲,天地間一片靜逸,沒有一絲喧囂。這時候,坐在太陽下的二柱子是快樂的。他沐浴在暖暖的陽光下,臉上洋溢著淡淡的笑意,間或,他會把手往衣袖裡捅一捅,使勁吸一下快要流到嘴邊的鼻涕,湧現出一種滿足和愜意。

二柱子臉上表現得更多的是一種沉靜,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波瀾不驚,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悲喜。他對外界的響動也表現出一種異常的冷漠,只有從他的眼睛裡才可以察覺到,他對於這些響動的反應。他的眼球會有一剎那的顫動,會有一瞬而過的疑懼。然後,他才會緩緩地扭過頭,去搜尋發出響動的地方,探尋發出響動的原因。他很少說話,只有當魏家的人問到他時,他才簡單地回答幾句。話語簡單到只有是與不是、有與沒有。每到吃飯的時候,二柱子也是惴惴地半邊屁股蹭在板凳上,臉埋在碗裡,吃得又快又悄無聲息,生怕弄出一絲聲響。每次伸出筷子夾菜的時候,都要從碗邊上擠出目光偷窺一眼所有的人,然後伸出筷子,怯怯地用筷子尖夾一點菜,快快地放進嘴裡。

二柱子第一次起來喂牲口,雞才叫二遍。他這麼早起來,原本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他住在以前劉師傅住過的小屋子裡。小土炕用羊板糞牛糞燒煨得暖烘烘的。突然睡在綿軟舒適暖烘烘的棉被裡,讓他覺得渾身刺癢,在炕上輾轉反側,一晚上都沒安睡。後來,他迷迷糊糊地做了個五彩斑斕的美夢。他聞到一股淡淡的烤羊肉的味道,四周還有鳥叫雞啼。他一邊抹去掛在嘴角的涎水,一邊抽著鼻子使勁地嗅。這樣嗅著他就醒了。他揉著惺忪的眼睛,坐起來茫然四顧。屋子裡一片漆黑,有一股淡淡的燒煨牛糞羊板糞的氣味。這時候,他聽到了雞叫。他呆愣了片刻,穿好衣服,摸索著走出屋子。深冬寒冷的空氣讓他禁不住地一激靈。他使勁裹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循著牲口棚圈散發的腥臊味,慢慢地走過去,衝著牲口棚圈門口的雪堆撒了一泡尿。棚圈裡的牲口聽到動靜,都焦躁地動起來。二柱子趴在棚圈門口看了一會兒,走進草房,抱出飼草添在草料槽裡。等到魏嘯才揉著眼睛邁出房門的時候,二柱子已經快把井臺邊的木水槽注滿水了。

魏嘯才到牲口棚圈裡轉了一圈,又望了一會兒二柱子絞水的樣子,嬉笑一聲,反身回屋。

魏宗壽倒是一直擔心二柱子絞水時能不能吃得住勁。他撫著二柱子的頭,拍拍二柱子的肩膀,“娃,幹活時小心著些!”二柱子抬頭望望魏宗壽,腳尖蹭著地,使勁點一下頭。後來,魏宗壽看二柱子活幹得熟練了,也就不在意了。

二柱子七歲那年夏天,家裡遭了土匪。

那是草溝裡的一個獨莊子。整個草溝也就四五戶人家,散散地撒在草溝的幾個溝窪裡。草溝不大,夾在兩山之間,每到夏天,整個草溝都湮沒在蒿草之中。沒膝深的蒿草,不知名的野花,還有大叢大叢的馬蓮花,草溝也就因此得名了。

那天,他大剛從地裡回來吃過晚飯,蹲在屋門口抽菸,煙還沒有點著,院子裡闖進一夥土匪。所謂的土匪也不過是十來個沒有根基的湊在一起的賊。官兵來了,他們沒影了,官兵走了他們又出來禍害百姓。其實,那天他們並沒有想要殺人,只是當他們趕著圈裡的羊,牽著那頭草驢走出來的時候,一個高個子、拿著叉子槍的土匪,突然進到屋子裡想要找幾件衣服,碰到了二柱子他媽。二柱子他媽說不上漂亮,許是這夥土匪在山裡待得久了,所以,看到女人就忍不住想逗弄一番。結果,禍事就來了。

二柱子他大本不想攔擋土匪們搶東西,他也攔擋不住。只是當那個高個子土匪進屋去,他聽到屋裡的女人一聲驚叫的同時,聽到兒子悶悶地哼了一聲,他才站起來衝進屋去。二柱子癱軟地躺在地上。二柱子他媽被高個子壓在身下,邊叫邊無力地掙扎著。他大沖上炕去,一把掀開高個子,把女人擋在身後。

高個子惱了,站在炕沿邊悶聲道:“過去!”

“老哥,老哥!”二柱子他大一邊攔擋著高個子,一邊哀求道,“你把啥都拿上去,饒了我們吧。”

高個子一把抓起炕邊上的叉子槍,上到炕上想用叉子槍撥開二柱子他大。二柱子他大就勢抓住叉子槍,和高個子土匪在土炕上來來回回地撕扯。高個子更惱了,伸手揪住了二柱子他大的脖領子。二柱子他大掙扎著想要擺脫高個子,情急之中一抬腿,膝蓋撞到高個子襠裡。高個子悶哼一聲,蹲下身去。二柱子他大一手拉起婆姨,跳下炕,一手去拉躺在地上的兒子。身子還沒直起來,叉子槍已經捅入他的後背。高個子佝僂著腰,一把揪住二柱子他媽的頭髮,拽到院子裡。“兄弟們,都來!日死這個婆姨!”十幾個土匪號叫著一擁而上。初始,還能聽到女人的乾號,到十幾個土匪都心滿意足地從她身上爬起來的時候,二柱子他媽只剩下捯氣兒的份兒了。隨後土匪一把大火燒了整個莊子。大火直燒到第二天午後才熄。

二柱子是被濃煙嗆醒的,他爬出屋子的時候,莊子已經是一片火海。

又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午後,二柱子忙完了家裡的活計,站在院子門口四處張望。少頃,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匆匆返回院子,找了一根木棍又走出院子,向東梁走去。

“柱子哥——柱子哥,你幹啥去呢?等一下我嘛!”儀娃在後面氣喘吁吁地攆上來。

“去!回去!”

“你幹啥去呢?我也跟你去呢!”

二柱子冷著臉,揮了揮手裡的棍子。

儀娃站住了,兩隻手絞在一起,在面前舉起又放下,一隻腳尖在地上蹭著。

二柱子轉身就走,走兩步回頭看看,見儀娃還站在原地,放心地放開腳步,小跑著走了。快到東梁的時候,無意間回頭,看到儀娃正遠遠地跟著自己。他又停下來,回身站在那裡。儀娃看二柱子站住了,也停下來,遠遠地望著二柱子。二柱子一屁股坐在雪地裡,抿著嘴,低頭想了一會兒,才站起身,向儀娃招招手。儀娃歡叫一聲,一路撒著歡地奔過來。

“柱……柱子哥!”

二柱子嘴角向上翹了翹,伸手拉著儀娃,向雪地走去。

東梁頂上空曠幽靜,白雪皚皚,雪面上泛著耀眼刺目的白光,像一片幽靜的湖面,微風掠過,揚起一層輕紗,迴旋曼舞著漸行漸遠。梁坡下的木壘河鎮沐浴在冬日午後的暖陽裡,顯得古拙又凝重。北邊是一望無際的平川,空廓悠遠,直到和藍天融為一體,虛幻出一片亙古縹緲的寥廓,更呈現出一種美輪美奐的飄逸。

梁坡下不知經過多少次洪水衝擊而成的深而寬的浪溝中,孤島似的聳立著千姿百態、奇形怪狀的土丘。土丘上叢生著荊棘雜草,在厚厚積雪的覆蓋下,土丘被裹弄成一個個線條粗獷的雕塑。有的像翩翩起舞的玉女,長袖曼舒;有的像修禪打坐的老僧,端莊凝重;有的像夕歸的牧童,斜跨牛背;有的像弓背鋤禾的農夫,禾鋤高舉……它們被午後的暖陽賦予了生命的活力,一個個栩栩如生,欲靜欲動。浪溝東面是一片向陽的緩坡,散散地有幾棵榆樹和野杏樹。緩坡上的積雪被風掃得稀薄,一些枯蒿草的枝莖瘦伶伶地支稜在雪面上,在微風中瑟瑟地抖動著。一群呱呱雞在枯蒿草的枝莖間嬉戲,悠閒地上下撲騰著。有幾隻在雪面上紳士般地踱來踱去,間或伸出血紅的喙,在枯蒿草枝上快速地啄一下,又悠閒地紳士般地踱開去。

二柱子把儀娃安頓在浪溝邊,獨自找了一個坡度稍緩一點的地方,爬過浪溝。他站在那裡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慢慢地向呱呱雞靠近。貓著腰走了一段,又趴在地上慢慢地爬行,猛地甩出手裡的木棍,木棍貼著雪面向呱呱雞掃過去。一隻剛剛鑽出雪面的呱呱雞被木棍擊中,隨著木棍飛出好遠。受到驚嚇的呱呱雞在雪面上撲飛著逃開,掠起一股雪塵。二柱子一下躥跳起來,撲到被擊中的呱呱雞前,一把抓住受傷後還在掙扎的呱呱雞。他舉起呱呱雞,向浪溝那邊站著的儀娃揮了揮,他看到儀娃拍著手歡叫了一聲,就又揮了一下,才低下頭扭斷撲稜著翅膀的呱呱雞脖子,向後掖在褲腰上,撿起雪地裡的木棍,又舉目四顧,搜尋著下一個目標。他貓著腰輕步向呱呱雞群靠近著,又一次匍匐在雪面上。這時候,他聽到身後一聲尖叫,他扭頭看看後面,儀娃不見了,他站起來踮著腳仍然沒有看到儀娃,丟掉手裡的木棍,大聲喊叫著撲向浪溝。

浪溝邊上,剛才儀娃站過的地方,雪已經塌下一大片。二柱子驚得半張著嘴,四處張望著,到處都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雙手在身上摸索著,在原地轉著身像是在尋找什麼。他又拖著哭腔喊了一聲儀娃,還是沒有動靜,向前跑了兩步,又停住,四下望望又跑,在靠近儀娃站過的地方的對岸,他停住了。他只是稍一猶豫,向後退了兩步,猛地向前一衝,跳進浪溝的深雪裡,向對岸爬去。

雪坑裡,儀娃只露出半個頭,側臥在深雪裡。二柱子瘋了似的爬過去,連刨帶拽,把儀娃挖出來。儀娃閉著眼,一隻胳膊軟塌塌地甩在一邊。二柱子抱著儀娃,用力地搖了一下,大聲喊道:“儀娃——儀娃!”半晌,儀娃才呻吟一聲。二柱子望望四面的深雪,脫下棉襖,把儀娃包裹住背在背上,奮力向外爬去。

最先發現二柱子和儀娃不見了的,是冬梅。她在房前屋後找了一圈,沒找到。扯著嗓子,大聲噎氣地喊著,也不見人答應,這才慌失地跑進廚房,“媽,媽,二柱子和儀娃丟掉了,找不見了。”話還沒說完,人又跑出屋子,扯著嗓子大喊。

正在做飯的魏陸氏斜乜一眼已經在門外的冬梅,“一個丫頭家的,咋就是個慌失鬼?”說著,看一眼和麵的汪秀英。

汪秀英舉著兩隻沾滿面的手,怔怔一時,猶疑道:“就是一下午沒看見他們了,還是找找吧,別有啥事。”

魏陸氏又看一眼汪秀英,往灶膛裡塞進兩根柴火,邊在圍裙上蹭著手,邊走出門去。

天已擦黑,一片朦朧。遠處,冬梅的呼喊聲夾著寒氣,更顯得惶急。魏陸氏走到院門口,又折回身,進屋喊魏宗壽去找。魏宗壽慢騰騰地蹬上鞋,斜披著棉襖,嘟噥著“怪球了”,走出院門。

正在魏宗壽、冬梅四處吼喊著找二柱子和儀娃的時候,二柱子揹著儀娃,撞開院門,跌跌撞撞地衝進來。

那天晚上,魏家老小都圍著儀娃。儀娃左邊的胳膊脫臼了,肖先生忙了好一會兒才給接好。人們這才想起二柱子。二柱子正裹著棉襖圪蹴在炕角下,瑟瑟發抖。他的褂子前面已經被剮得破爛不堪,肚腹上血肉模糊,凝著一個個血痂。看到人們都瞪大著眼睛在看他,驚恐地站起來,囁嚅道:“我……我不……讓他跟……他……”

魏宗壽剛伸手想摸一下二柱子的頭,安撫他一下,看二柱子驚懼地向後退縮著,兩隻眼睛撲閃撲閃地瞪著自己,就微微抿一下嘴,縮回手,衝肖先生搖搖頭。

魏陸氏向前走了一步,把二柱子攬在懷裡,“乖娃!沒人怪你。”

肖先生抬起的手,在半途中愣了一下,笑著撓撓自己的後腦勺,“好娃!仁義!”

《記憶新疆》木壘河之第五章《撿回個二傻子-吉布庫過來的傻子》

新疆第一部民國曆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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